定門外二十裡的南苑,定為皇帝接見之地,但那個元朝稱為“飛放泊”,明朝稱為“南海子”的遊獵之地,到底太荒涼了,不足以瞻“天朝威儀”,所以一度提議,旋即作罷。
而定在紫光閣接見,仍有以藩屬看待各國的意味在内,這樣安排,至少在皇帝心裡會好過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會好的,年輕好面子,偏偏從古以來,就自己有不跪之臣!雖然師傅一再沉痛地谏勸,忍一時的委屈,圖千秋的大業,端在奮發自強,而他始終有着難以言宣的抑郁。
演禮過後,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後倒是看出了兒子内心的痛苦,勸他早兩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
三面臨水,楊柳參差,在康熙年間,每到夏天,聖祖喜歡移駐此地聽政。
皇帝讀過聖祖的詩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風,詩題叫做《夏日瀛台,許奏事諸臣網魚攜歸詩》,注釋中有一條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氣炎烈,移駐瀛台。
今幸天下少安,四方無事,然每日侵晨,禦門聽政,未嘗暫辍。
卿等各勤執掌,時來啟奏;曾記《宋史》所載,賜諸臣于後苑賞花釣魚,傳為美談,今于橋畔懸設罾網,以待卿等遊釣;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舉網得魚,其随大小多寡,攜歸邸舍,以見朕一體燕适之意。
誰謂東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見于今日也?”
此時重新展讀,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兩百年前的盛世,益覺此日難堪。
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國公使觐見那天,皇帝面無笑容,一言未發,等坐着受禮和聽取了賀辭,隻向禦前行走的載澂,說得一句:“帶他們出去賜茶!”随即起駕回瀛台。
六國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卻如釋重負。
為了想盡快忘掉這個不愉快的記憶,他頗思找一樣新奇有趣的消遣。
這一下,就讓小李遇到難題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萬歲爺就在這兒逛逛散散心吧。
”
“看來看去這幾處地方,都膩了。
”
“有一處,”小李突然想到,“萬歲爺好幾年沒有去過了:
寶月樓。
”
寶月樓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納回妃藏嬌之地,這個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後裔,也就是俗傳為香妃的容妃。
入宮以後,言語不通,而高宗又不願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與瀛台隔着南海相對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寶月樓,作容妃的香閨。
憑樓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長安街,為了慰藉容妃的鄉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歸順的回民,集中在西長安街居住,俗名“回子營”,還建築了回教禮拜堂,讓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鄉。
因為如此,這裡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見民間的處所。
皇帝從瀛台下船,直駛南岸,上岸就是寶月樓,拾級而登,從小李手裡取過一具“千裡鏡”,入眼便是兩座寶塔。
“那是什麼地方?”
“那叫雙塔慶壽寺。
”小李答說。
于是小李自西往東指點着,雙塔慶壽寺過來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儀親王府,然後是通政使署。
這些王府、衙門,皇帝覺得沒有什麼看頭,使他覺得有趣的是,西長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蟬聲聒耳,樹蔭下行人不絕。
皇帝注視着一個穿白布短褂褲的老者,見他一手擎着三籠鳥,一手牽着五六歲大的一個男孩,想來是祖孫倆。
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說了些什麼?但見小男孩歡然跳躍着奔向一個藍布棚子下的小食攤,老者也慢條斯理地在攤子上放下鳥籠,坐了下來,一面跟攤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孫子吃點心。
那份恬然自适的天倫之樂,皇帝都覺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無比的沖動,“咱們溜出去逛逛,怎麼樣?”
小李大吃一驚,不忙答奏,先轉過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聽到了皇帝的話。
總算還好,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沒有别人,皇帝的聲音也不高,其他遠遠在伺候的太監,不緻于聽見。
“怎麼樣?”皇帝放下千裡鏡,又問了一句。
“萬歲爺!”小李跪了下來,哭喪着臉,拍着後腦勺說:
“奴才的腦袋,在脖子上安不穩了。
”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腳,不過是笑着罵的。
這句話就此不提了,小李卻是大有警惕。
皇帝的心情,沒有比他再清楚的,一個人獨宿乾清宮,強自以做詩寫字排遣,那就象吃齋似的,偶爾來一頓,覺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長,如何消受得了?同時,他也發覺,皇帝對皇後,敬多于愛,他真正傾心喜愛的是長身玉立,膚白如雪的瑜嫔。
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須面奏皇後許可,或者有皇後钤蓋了小玉印的“手谕”為憑。
而每遇到這樣的情形,皇後總是勸皇帝到鹹福宮去,這是皇後賢德的表見。
無奈皇帝始終賭氣不願跟慧妃在一起,那就隻好連瑜嫔都不親近了。
這是個一時解不開的結,小李也曾勸過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
皇後如此說,皇帝隻是心不謂然,等小李這樣說時,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頓嚴厲的申斥以外,不會有何效果。
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悶,必須另辟蹊徑。
于是又想到修圓明園這件事,找了個空,他到内務府去探聽消息。
“你來得正好!”候補筆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有個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裡,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個姓李的候選知府,是個大‘木客’,他在雲貴的深山裡,有無數木料,願意報效,就在這兩天可以談妥。
修園子光有錢也不行,最要緊的是‘棟梁之材’,現在天從人願,真正是太後、皇上的洪福齊天。
”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問。
“當然靠得住!一談妥了,我馬上來通知你。
”
話是如此說,其實成麟也還沒有把握,要等見了面才知道。
見面是在前門肉市的正陽樓,由貴寶出面請客,唯一的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稱是廣東嘉應州人,但不說客家話,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湖北話,問起來才知道久居漢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