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動工,不比上梁,非慎重選擇大吉大利的日子時辰不可,拿皇曆來看了看,選定第二天——十月初八,深秋“寅卯不通光”的卯時開工。
同時不待奏定,立即召集執事官員、工匠伕役出城,連夜籌劃,到了晨光熹微的卯初時分,動手清理地面,出運渣土,這就算開工了。
于是皇帝召見恭醇兩王和遊百川。
召見醇王是因為他也有一通密奏,谏停園工,皇帝故意叫他來聽聽,也是殺雞儆猴的手法。
三人一起進養心殿,召見卻不是同時,恭王和醇王先見皇帝,然後太監傳谕,引領遊百川上殿,行過了禮,跪着回話。
“你是同治元年的翰林?”皇帝問。
“是!”
“那麼,那時候你在京城裡,對兩宮皇太後怎麼樣操心國事,轉危為安,自然耳聞目見,清楚得很羅?”
“是!”遊百川答道:“兩宮皇太後旋乾轉坤,保護聖躬,垂簾聽政,十一年來苦心操持,始有今天的局面。
盛德巍巍,前所未有。
”
“既然你知道這些,那麼我問你,崇功報德,頤養承歡,拿圓明園擇要興修,有何不可?”
“臣不敢妄言不可。
”遊百川想了一下答道:“上谕煌煌,天下共喻。
隻是西山一帶,時常有外國人往來,怕他們也在那裡蓋房子,于觀瞻不宜。
”
“難道留着破破爛爛那一片地方,倒不礙觀瞻?”
遊百川想說:留着那一片破破爛爛的地方,正可資為當年戰敗的警惕。
但這話未免過于耿直,皇帝一定聽不入耳,于事無補。
所以這樣答道:“圓明園雖已殘破,不修則正可示中外以儉德。
”
“照你這樣說,我要盡孝承歡的話,都是徒托空言了!”
以皇帝的說法,不修圓明園便無盡孝之道?這話就顯得強詞奪理了,遊百川唯有不答。
“你說外國人常常往來西山,難道京師九城内外,就沒有外國人?”
“臣的奏折上,已經說過。
”遊百川答道,“宮牆高峻,外國人難睹天顔,與圓明園的情形不同。
”
“怎麼不同?難道外國人就能随便闖進園來?”皇帝有些憤慨,“天下是大清朝的天下,因為有外國人在這裡,我倒要處處避他,你說的是什麼話,講的是那一本書上的道理?”
“臣愚昧。
無非怕外國人生瞻就之心,亵渎天威,而且聖駕至重,防閑亦宜慎密。
”
“哼!”皇帝冷笑,“你們專會斷章取義,一個時候說一個時候的話,不想想自己前後矛盾!既然如此,今年夏天,外國人求觐見,你何不奏請不許?”
這又是講不清的道理了!遊百川隻好講他奏折上的另一個理由:“興作有時,今年勿遽動工,似欠慎重。
将來天時人事,相度鹹宜之時,臣必不敢谏阻。
”
“這又是你言不由衷!果然到了那個時候,你一定又有話說。
”皇帝說到這裡,似乎不想再作争辯,便把先想好的結論說了出來:“總而言之,你上這個折子,無非要讓天下知道,你已經盡了言責,用心在沽名釣譽,何嘗體會到我的孝心?如果我準了你的奏折,天下後世,說我是納谏之君,這樣子就變成我在沽名釣譽,假作盡孝,上欺兩宮皇太後!你想想我成了什麼人?如今國計民生,該興該革之處甚多,不見你們有所建言,偏偏要阻攔我的盡孝之心。
兩宮皇太後朝乾夕惕,削平大亂,難道就值不得修座園子,以娛晚年?你們的天良何在?”
看皇帝說話激動,臉色白中發青,恭王怕遊百川不知眉高眼低,說一兩句耿直的話,正好碰在皇帝的氣頭上,那時有什麼“嚴譴”,便很難挽救。
所以緊接着皇帝的話說:“遊百川!你要緊記着皇上的訓谕。
”
皇上訓谕,沒有置諸腦後的道理,遊百川自然答應一聲:
“是!”
“你跪安下去吧!”恭王又說,“回去候旨。
”
等遊百川跪安退出,皇帝餘怒未息,對恭王說道:“這遊百川比沈淮可惡得多!你把這道朱谕拿下去照辦。
”
皇帝又有一道朱谕,是前一天晚上在燈下費了好大的工夫才寫成的,學的是雍、乾兩朝的禦筆。
雍正和乾隆都自負才辯,喜歡跟臣下打筆墨官司,禦筆上谕動辄千數百言,析理纖微,而遇到轉不來彎時,便臨之以威,所以沒有一道谕旨,看來不是理直氣壯。
皇帝也是如此,朱谕以“自古人君之發号施令,措行政事,不可自恃一己之識,必當以群僚适中共議,可行則行,不可則止”開頭,大兜大轉,最後落到這樣一個結尾:“着将該禦史遊百川即行革職,為滿漢各禦史所警戒,俟後再行奏請暫緩者,朕自有懲辦!”
聽恭王朗聲念完,醇王先就忍不住。
他的性情比較率直,這兩年又頗以風骨自命,所以大聲說道:“臣啟奏皇上,古語有雲:‘言者無罪’……。
”
聽醇王開口便是頂撞的話,恭王趕緊接口:“臣也有話,”他擋住了醇王,才從容說道:“遊百川不辨事理,誠然可惡,不過後天就是聖母皇太後萬壽,普天同慶,皇上似不宜在‘花衣期内’行此重譴。
臣請旨,是否暫時将朱谕繳回,過了慶典再議?”
皇帝一聽這話,默然無語。
要想立個“下馬威”,偏偏這麼不湊手,前一次是遇奈何不得的人,這一次遇到奈何不得的時候。
萬般無奈,隻有準奏,“好吧!”他說,“先把朱谕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