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王慶祺就有這樣的魔力。
這天是他跟一個同僚張英麟,聽完程長庚和徐小香的《鎮澶州》,在宣德樓吃飯,一時技癢,張英麟操琴,王慶祺學着徐小香唱了一段小生戲。
王慶祺在小生戲上,頗有功夫,又是天生一條翎子生的嗓子,清剛遒健,真有穿雲裂帛之概。
“力巴看熱鬧,行家看門道”,王慶祺又不僅嗓子讓外行欣賞,咬字運腔,氣口吞吐,廢寝忘食地,下過不少琢磨的苦工。
加上張英麟的那把胡琴,因為常在一起“消遣”的緣故,襯得嚴絲合縫,把王慶祺的長處,烘托得如火如荼,而偷巧換氣的地方,包得點水不漏。
所以一曲既罷,左右雅座和簾外傾聽的食客、跑堂,喝采的喝采,贊歎的贊歎,都巴望着再聽一段。
王慶祺和張英麟,也都覺得酣暢無比,但京師是藏龍卧虎之地,切忌炫耀,講究的是“見好就收”。
王慶祺倒還興猶未盡,而張英麟自覺這段戲,這段胡琴,都頗名貴,“人間那得幾回聞”?因而不待王慶祺有所表示,便将弓往軸上一搭,拿胡琴套入一個布滿垢膩的藍布套中,順手取一塊手巾,使勁擦着手。
就這時門簾一掀,闖進一個十八歲的華服少年,後面跟着個穿了簇新藍洋布棉袍的俊仆。
張英麟始而詫異,繼而惱怒,這樣擅闖客座,是極不禮貌的行為,正想開口叱斥,隻見王慶祺已在跟那少年搭話了。
“尊駕找誰?”
“找那唱《鎮澶州》的。
”華服少年答說,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别具一種威嚴。
王慶祺看到那少年的帽結子是一塊紫紅寶石,心想大概是那家王府中的子弟,蔭封的鎮國公之類,公爵的頂戴,不就是寶石嗎?
有此警覺,王慶祺不敢怠慢,“喔,就是我。
”他說,“偶爾消遣,不中繩墨,贻笑了!”
華服少年點點頭:“不必謙虛。
唱得很好,弦子也托得好。
”
“那是敝友。
”王慶祺指着張英麟說。
華服少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轉臉又對王慶祺說:
“你能不能再唱一段我聽?”
王慶祺回臉去看張英麟,他臉上是困惑好奇的神色,也沒有發覺王慶祺的征詢的眼色,那就不管他了。
“可以!”王慶祺說:“我再唱一段二六,請教!”
張英麟這時有些如夢方醒的模樣,既然王慶祺已經答應人家,自然不能不算,便拿起胡琴,坐了下來。
那俊仆卻不待主人遜座,自己動手端了張椅子,放在王慶祺對面,用雪白的一塊手絹擦幹淨,才叫一聲:“大爺!”
大爺便毫不客氣地坐了起來。
聽胡琴“隆得兒”一聲,王慶祺張口就唱,同時把一條腿踡曲着,做成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兩手合在一起搓弄着,是耍手铐上的鍊子的“身段”,這就不用聽,便知王慶祺唱的是《白門樓》。
王慶祺因為有知音之感,這段《白門樓》唱得格外用心,把窮途末路,萬般無奈,以及猶存萬一之想的貪生的哀鳴,曲曲傳出。
等唱完了,放下腿來,拱拱手矜持地笑道:“見笑,見笑!”
“真不錯。
”華服少年問道:“你在那個衙門當差啊?”
“我在翰林院。
我叫王慶祺。
”
“喔!”華服少年問道:“你是翰林嗎?”
“對了!”王慶祺答道,“翰林院檢讨。
”
“那麼你是戊辰科的羅?”華服少年問。
他的算法不錯,王慶祺應該是同治七年戊辰科的進士,點為庶吉士,到同治十年大考、散館、留館,授職為檢讨,不然就該轉别的職位了。
但王慶祺卻不是,“我是庚申科的。
”庚申是鹹豐十年。
“中間因為先父下世,在籍守制,所以耽誤了。
”
華服少年又指着張英麟問:“他呢?”
“這是張編修。
”王慶祺代為回答。
“你們是同年?”
“不是!”這次是張英麟自己回答:“王檢讨是我前輩,我是同治四年的。
”
“你是山東人?”華服少年問他。
“山東曆城。
”
“名字呢?”
這話問得很不客氣,張英麟怫然不悅,但就在這時候,王慶祺抛過一個眼色來,他便忍氣答道:“張英麟。
”
華服少年點點頭,轉臉向他的俊仆看了一眼,仿佛關照他記住了這兩個人的名字似的。
“今天幸會。
”王慶祺将手一伸肅客,“不嫌簡慢,何妨同飲?”
“不必!”華服少年搖搖頭又問:“你的小生戲是跟誰學的?”
“我是無師自通。
喜歡徐小香的路子,有他的戲,一定去聽,有時也到他的‘下處’去盤桓。
日積月累,自覺還能道得其中的甘苦。
”
“‘下處’?”華服少年回頭問他的俊仆:“什麼叫‘下處’?”
“戲班子的所在地叫‘大下處’。
”王慶祺答說,“成名的角兒,自立門戶,也叫下處。
”
“喔,那就是說,你常到他家去玩兒?”
“對了。
”
“最近外頭有什麼新戲?”
“很多。
‘四箴堂’的盧台子,編了好幾出老生戲……。
”
“我是說小生戲。
”華服少年打斷他的話說,“生旦合串的玩笑戲。
”
“這……,一時倒想不起來。
”
談到這裡,一直侍立在旁的俊仆開口了,“大爺!”他說,“請回吧!别打攪人家了。
”
華服少年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手擺了兩下,似乎不教主人起身送客。
然後,踏着安詳的步伐,回身走了。
“這是什麼路道?”張英麟不滿地,“好大的架子!”
“輕點!”王慶祺說,“我猜是澂貝勒。
”
“不對。
澂貝勒我見過。
”
“反正一定是王公子弟。
慢慢兒打聽吧。
”
話雖如此,王慶祺年下要躲債,避到他京東的一個同鄉家,沒有閑心思去打聽。
送竈那天,張英麟不速而至,一見面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