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接這面神機營的差使,由榮祿代表醇王,移交印鑰。
伯彥讷谟诂接了事,随即下了一張條子:神機營官兵嗣後出操,不準随帶閑雜人等。
所謂“閑雜人等”其實是那些“黃帶子”、“紅帶子”的“伺候大爺下操”的聽差,有的牽馬,有的管鷹,還有帶着鴉片煙槍的。
從這上頭,最可以看出新君嗣位所帶來的新氣象。
不過此時中外所矚目的,還在整肅宮禁,王慶祺革職以外,嚴辦了好些太監,然後是禦史參奏貴寶和文錫,“承辦公事,巧于營私”,亦都被革了職。
宮中還有件事,為大家所注意的,那就是同治皇後的身分,從來兄終弟及,最尴尬的事,無過于處置這寡居的皇嫂。
臣下亦曾議及,隻是慈禧太後态度冷漠,大家就不敢多言,預備等到大行皇帝的尊谥和廟号議定了再說。
廟号的第二字,自然稱“宗”,第一個字,在閣議中,原來拟的是“熙”或“毅”,寶鋆和翁同龢都表示反對,說前朝隻有一位金熙宗,酗酒妄殺,人人危懼,以後為完顔亮所弑。
至于“毅宗”,則是崇祯帝的廟号,亡國之主,更不可用。
結果廟号拟的是“熙、肅、哲”三字,尊谥拟的是“順、穆”二字,奏請兩宮太後裁定。
這是一件大事,而且慈禧太後自覺不甚在行,所以召集軍機、弘德殿、南書房等處的臣子,公同商議。
于是徐桐建議:廟号“穆宗”,尊谥則用“毅”字。
明朝也有個穆宗,年号隆慶,明世宗的第三子。
這位皇帝,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優恤死難,減賦息民,邊境甯靜,大體說來,是個繼體守文之主,可惜在位隻有六年。
與大行皇帝的不永年,情況相似。
但明穆宗傳位神宗,卻享國四十餘年之久,這對當今的嗣君來說,是個好兆頭。
而且神宗初年,太後垂簾,與張居正内外相維,重用戚繼光,蕩平倭患,在曆史上頗露光采。
這些故事,慈禧太後曾經在以前南書房翰林許彭壽、潘祖蔭編纂的《治平寶鑒》中讀到過,所以欣然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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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宗毅皇帝的稱号是定了,穆宗皇後,亦須有一封号,這用不着臣下參贊,慈禧太後在内閣拟呈的字樣中,用朱筆圈定了“嘉順”二字。
熟悉宮闱的人說,這是對“嘉順皇後”的一個警告,順從始可嘉。
但又有人說,即使順從,嘉順皇後以後的日子也很難過。
直須逆來順受,熬到慈禧太後賓天,才有出頭之日。
在體順堂日夕以淚洗面的皇後,得此封号,不但不足以為慰,而且别有一件傷心之事。
在大行皇帝生前,皇後若有比較舒暢的心情,便是跟她的兩個大姑子相聚的那片刻,榮壽公主跟她同年,榮安公主比她小一歲,但仍舊得稱姐姐。
兩個姐姐中,皇後又比較跟榮安公主更來得親近,因為她嬌憨随和,不似榮壽公主那樣有棱角。
由于舍不得她的生母麗貴太妃,榮安公主雖早已指婚給世襲一等雄勇公苻珍,卻直到上年八月,十九歲才下嫁。
這年夏天傳出喜訊,當大行皇帝病重時,因為身懷六甲,竟未能親臨探視。
兇信一傳,姊弟情深,也不知哭了多少場,悲痛過度,竟緻早産,嬰兒夭折。
說也奇怪,産後跟大行皇帝一樣,得了天花,到了十二月二十八,醫生不肯開方子了。
兩宮太後得報,親臨公主府視疾,榮安公主已經昏迷不醒,連一聲“皇額娘”都不會叫。
延到除夕上午咽了氣,府裡的人傳說:病中呓語,道是文宗相召,命她與大行皇帝同行,一起追随于泉台——從此世間就沒有文宗的親骨血了。
于是愁雲慘霧的宮中,又添一個傷心人:麗貴太妃,與嘉順皇後相擁号咷,哭得死去活來。
當然,這也須瞞着慈禧太後,因為這一天大年三十,不論如何,也得讨個吉利。
這個年當然是過得滿目凄涼。
到了二月二十,恰是四歲的嗣君,登極後的整整一個月,忽然傳出消息,說嘉順皇後在這天寅初,也就是半夜三更時分,香消玉殒。
因何崩逝?卻不分明,問起來,說是嘉順皇後因為大行皇帝之崩,哀傷過甚,纏綿病榻已久。
然則何以不見禦醫請脈的藥方?這又有個解釋,說嘉順皇後拒絕醫療。
這樣看起來,她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了。
翁同龢因為奉旨相度陸地,尚未複命,不便入宮,但這天去拜了幾處客,每一處都在談着嘉順皇後,私底下的說法各有不同,一種說法是嘉順皇後在十二月初五,就曾吞過金屑自盡,遇救不死,所以判斷此番崩逝,依然是自裁。
另一種說法是,從大行皇帝一崩,慈禧太後就歸罪于嘉順皇後,甚至誣賴她房帷不謹,以緻大行皇帝發生“痘内陷”的劇變。
嘉順皇後遭遇了這樣難堪的逆境,無複生趣,恹恹成病,終于不治。
再有一說是慈禧太後決心置嘉順皇後于死地,尤其是廣安的奏折一上,繼嗣繼統之争,于大行皇帝是“身後是非誰管得?”而在嘉順皇後,則有一天或将會有個做皇帝的兒子,一為太後,總可以想出辦法來發号施令。
慈禧太後從《治平寶鑒》中,聽過宋朝宣仁太後被誣的故事,所以持着戒心,認為嘉順皇後在世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憂後患,因而秘密下令,斷絕嘉順皇後的飲食。
後妃的母家,照例是可以進食物的,嘉順皇後的得以不死,據說就因為靠崇绮進奉食物,得以苟延殘喘。
然而處境越來越艱困,嘉順皇後悄悄寫了一張紙條,秘密傳到母家,問她父親,她應該如何自處?
傳言中說:皇後絕命的那一天,接到母家的食物,掰開一個饽饽,裡面有一張小紙條,看得出是承恩公的親筆,寫的是:“皇後聖明”四個字。
這是讓嘉順皇後自己拿主意。
于是她方始恍然于孤立無援,因而拿定主意,追随大行皇帝的在天之靈,也是跟她最談得來的大姑子大公主去作伴了。
大喪百日之内,又逢皇後之喪,這在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例子,體順堂不是辦喪事的地方,内務府的官員,搞得手足無措,無可奈何之中,隻好将大行皇後的“吉祥轎”先移到慈甯宮以西的壽康宮。
這座宮與它後面的壽安宮,是專門安置先朝年老妃嫔之處,兩宮太後商量了一下,決定傳旨,就在壽康宮斂奠辦喪事。
除了乾清宮門外,如果左右各懸一面白幅,忒嫌喪氣,所以西首不再懸旐以外,大行皇後的喪儀算是隆重的,當天便有内閣發抄的一道上谕,一道懿旨。
上谕是這樣說:
“嘉順皇後于同治十一年作配大行皇帝,正位中宮,淑順柔嘉,坤儀足式。
侍奉兩宮皇太後,承顔順志,孝敬無違。
上年十二月,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毀傷過甚,遂抱沉疴,于本日寅刻崩逝,哀痛實深。
着派禮親王世铎,禮部尚書萬青藜,總管内務府大臣魁齡,工部右侍郎桂清,恭理喪儀。
”
另外一道懿旨,所叙的内容相仿佛,卻另有深意:
“兩宮皇太後懿旨:嘉順皇後孝敬性成,溫恭夙著,茲于本日寅刻,遽爾崩逝。
距大行皇帝大喪,未逾百日,複遭此變,痛何可言!着于壽康宮行斂奠禮,擇期移至永思殿暫安。
所有一切事宜,着派恭親王會同恭理喪儀王大臣,暨各衙門,查照例案,随時妥籌具奏。
”
同為治喪一事,何以又發上谕,又發懿旨?而且既然派了禮王世铎領頭辦理,何以又忽然加派恭王主持?因此又有許多議論和猜測。
一派是往好的方處去看,說加派恭王治喪,正見得兩宮皇太後重視嘉順皇後的身分地位。
而另一派不以為然,認為正以事出非常,所以必得恭王照料。
懿旨中不說“毀傷過甚,遂抱沉疴”,卻用“遽爾崩逝”的字樣,可見其中大有文章。
而且皇後之喪,既然“查照例案”,又何必再“随時妥籌具奏”?這也是其中必有隐情的明證。
這是永遠莫可究诘的宮闱秘密,而宮闱的秘密是永遠不會終止的,終止的隻是一個年号——“同治”結束了,代之而起的是慈禧太後的獨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