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眉說,“你再聽下去,就更明白了。
”
下面一段是陳彜自叙心境,語意涵蓄,慈禧太後怕慈安太後聽不明白,念得很慢:
“臣久思入告,緣伊系内廷行走之員,有關國體,躊躇未發;亦冀大行皇帝聰明天亶,日久必洞燭其人,萬不料遽有今日!”
念到這裡,慈安太後的淚珠,已一滴滴往下掉,慈禧太後的眼圈也紅了,擤一擤鼻子,繼續念道:
“悲号之下,每念時事,中夜憂惶。
嗣主沖齡,實賴左右前後,罔非正人,成就聖德。
如斯人者,若再留禁廷之側,為患不細!應請即予屏斥,以儆有位。
”
念完,慈禧太後咬牙切齒地說:“王慶祺這個人!就要了他的腦袋都不為過。
想不到咱們大清朝吃虧在他手裡。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琢磨,怎麼樣才能治得了他?為來為去,為的是‘有關國體’這四個字,竟拿他沒奈何。
如今好了,到底拿住了他的短處!咱們得狠狠兒的辦他!”
“怎麼辦呢?還能要他的腦袋嗎?”
慈禧太後沉吟着說:“論他‘忘哀嗜利’、‘微服冶遊’這兩款罪,當然不能處他的死,也不能交刑部議罪,隻能革他的職,還是便宜他了。
”
“我看,跟六爺他們商量商量……。
”
“有了。
”慈禧太後突然說道:“革職,永不叙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
也夠他受的了。
”
慈安太後不置可否,把陳彜的奏折拿起來看了一下,指着一處問道:“這句話怎麼講,‘左右前後,罔非正人。
’”
“這是說,在皇上身邊的人,要個個都是正派的,才能成就聖德。
”
“這麼講就對了。
”慈安太後說,“也不能全怪王慶祺一個人。
”
“當然!”慈禧太後的那種目光如電,額間青筋隐隐躍動的,能令人不寒而栗的威顔又出現了,“小李那班人,都要嚴辦!”
“内務府的人,何嘗不應該辦?”慈安太後痛心疾首地說:
“禍都是由修園子鬧起來的!三海的工程停了吧?”
慈禧太後默然半晌,終于點頭同意,而且舉一反三,很冷靜地察覺到,陳彜的奏折中的所謂“街談巷議,無據之詞”,包括着許多不堪聞問的話。
外頭可能認為皇帝咎由自取,甚至死不足惜。
搞出這種荒唐事來,真正是天威掃地!如今再度垂簾,責任都在自己身上,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收拾民心,重建威信。
因此,第二天召見軍機時,她自動提到:三海一切工程,無論已修未修,盡皆停止。
恭王自然唯命是從。
“進貢也停了吧!等三年以後再說。
”
各省督撫、鹽政、織造、關監督,照例每年要進貢當地名産,稱為“方物”,而進貢的又不僅僅止于禦用的一份,由縣而府、由府而道、由道而省,層層騷擾分潤,送到京裡,還要應酬王公大臣,都派在百姓頭上,是一筆很大的負擔。
因此這道上谕,可以說是恩诏。
接着便是談陳彜的那個奏折,慈禧太後問道:“陳彜是什麼出身?”
陳彜在李光昭那個絕頂荒唐的騙案中,曾經嚴劾過内務府的官員,已是響當當的“都老爺”,這一次搏擊天下隐憾所聚于一身的王慶祺,谏草未焚,傳遍都下,越發聲名大起。
恭王早知其人,這兩天更聽好些人談過,對他的生平,頗有了解,此時扼要奏陳了他的履曆,接着又說:“他是同治元年壬戌的翰林,是先帝手裡造就的人才。
”
提到先帝,便要垂淚,亦就因為恭王的這句話,慈禧太後對陳彜更有好感,“他這個折子寫得很好。
”她将原折交了下來,“看得出來是個忠臣!”
“是!”恭王趁機答道:“言官當中,固然有不明大義、為人‘買參’,或者不明大勢,膠柱鼓瑟的,不過讀書人到底可佩服的居多。
如今人心郁塞,大行皇帝之崩,天下臣民,更有難言之痛,臣請俯納陳彜一奏以外,更要請兩位皇太後,廣開言路,擇善而從,庶幾收拾人心,重開盛世,不負‘光緒’的年号。
”
“是的!”慈禧太後深深點頭,“回想同治初年,上下一心,到底也辦成了兩件大事。
到後來——唉!”她仿佛不忍言似的,隻用一聲長歎作結。
軍機大臣都能默喻得到她的意思,國事是壞在大行皇帝手裡,再從深一層看,自然是大行皇帝年輕不懂事之故!如果不是那麼早親政,仍舊是垂簾之局,就不緻于有今天。
懂是懂了,卻沒有誰敢附和“頌聖”,因為女主聽政,始終是國之大忌。
也就因為這個原因,無論英察敏銳如恭王,老謀深算如文祥,細密謹微如沈桂芬,不約而同地有這樣一個看法,禁軍的兵權,不能再歸入慈禧太後的掌握,隻有書生而躁進的翁同龢,看不到此。
這一天要談的大事,醇王交出神機營,正是其中之一。
但首先要對陳彜的奏折有個了斷,王慶祺革職永不叙用,恭王完全贊成,隻是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這一節,他認為是蛇足。
當然,這是不能率直而言的。
“王慶祺品誼有虧,已是本朝的廢物!”恭王這樣措詞,“臣以為不如随他自生自滅,交地方官嚴加管束,反倒留下一個痕迹。
數年以後,萬一有那不知輕重的地方官,為他奏請起複,反倒難于處置。
”
“說得不錯!”慈禧太後很服善,“這一案就這麼了掉了,倒還落個耳不聞、心不煩。
”
“是!”恭王接着從懷裡取出一張單子,“醇王奏請開去所有差使,已蒙兩位皇太後,念其至誠,準如所請。
空出來的各項差使,臣等公議,分簡王公大臣接替,現在開了個單子,請兩位皇太後的旨意。
”
單子呈了上去,慈禧太後先拿手按着不看,向慈安太後用征詢的語氣說道:“醇王的差使,隻有一個頂要緊,神機營得好好找一個人管。
”
“是啊!”慈安太後順口回答。
“我看倒不如六爺自己管。
”
這句話中,就有些分量了。
慈安太後未及答言,恭王搶先回奏:“臣實在分身不開,而且軍務方面,臣亦隔膜。
臣等公議,由伯彥讷谟诂跟景壽管理神機營,伯彥讷谟诂佩帶印鑰。
”
這是獲得親貴重臣一緻支持的一個決定,作用是防微杜漸,不讓慈禧太後有假手醇王,掌握禁軍的機會。
伯彥讷谟诂是僧王之子,家世資望都還相當,而最重要的是籍隸蒙古,由他來掌管神機營,一則地位超然,彼此都可免于猜疑,再則是對蒙古人的一種安慰,表示他們雖失“貴婿”,朝廷依然優禮尊重。
事實上在京的蒙古大臣,對此亦頗重視,由崇绮出面來向翁同龢疏通,不必堅持留醇王,正可以看出他們的公意。
其實慈禧太後自己,倒并沒有想掌握禁軍之意,她隻不願意将神機營交給恭王一系,如今由伯彥讷谟诂佩帶印鑰,是個很妥當的安排,所以當時便表示同意,不過卻為醇王留下了卷土重來的餘地。
“醇王經管神機營多年,很有成效,一切情形也都熟悉。
”她說,“以後應興應革,比較有關系事,仍舊該跟他商量。
這一層意思,也寫在上谕裡頭好了。
”
恭王口中答應,心中冷笑,醇王好武,自命會帶兵,其實不懂剛柔相濟之道,對部下但以恩結,不用峻法,以緻軍紀廢弛,簡直成了笑柄。
這正也是恭王和一班比較有遠識的重臣,認為不能再讓醇王管理神機營的原因之一。
當然,伯彥讷谟诂受命之先,是有承諾的,答應一到了差,立即開始切實整頓。
诏谕一下,少不得還有一番謙讓,伯彥讷谟诂複奏,“請簡派近支親王佩帶印鑰”。
慈禧太後心裡明白,這是指惇王而言。
換了别的近支親王,還有考慮的餘地,這位“五爺”,連慈安太後都覺得他的腦筋不甚清楚,自然仍持原議,“毋庸固辭”。
伯彥讷谟诂原來管着“火器營”,這也是很要緊的一個差使,改由親貴中正在走紅的禮親王世铎和貝勒奕劻管理。
交了那面的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