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不行!”病後虛弱,兼且受了重大的刺激的文祥,擱筆搖頭:“簡直書不成字了。
”
“中堂!”榮祿自告奮勇,“你念我寫。
”
“好吧!你聽着。
”文祥把座位讓給榮祿,自己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略想一想,慢慢念道:“‘欽奉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着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
’”
寫到一半,進來一個人,是沈桂芬,起先詫異,不知榮祿在寫什麼?及至看清楚是在拟旨,頓時變色,心裡是說不出的那股不舒服,同時也有無可言喻的氣憤,覺得榮祿擅動“‘樞筆”,是件“此可忍、孰不可忍的事”!
然而此時何時?皇帝初崩,嗣君未立,為了榮祿擅動樞筆而鬧了起來,明明自己理直,亦一定不為人所諒,說是不顧大局。
看起來竟是吃了個啞巴虧。
沈桂芬的氣量小是出名的。
一次五口通商大臣崇厚從天津奉召入京,帶了好些海鮮,分贈軍機大臣及總理大臣,獨獨漏了沈桂芬一份,事後發覺,深為惶恐,趕緊又備了一份補送,沈桂芬拒而不納。
又有一次是翁同龢宴客,陪客中有一個來自外省,京朝大老,素不識面,主人為雙方引見時,那陪客一時忽略,未曾意會到“沈尚書”是“大軍機”,禮貌上不是如何了不得的尊重,沈桂芬亦大為不快,竟緻悻悻然不終席而去。
禮節細故,尚且如此,何況擅動“樞筆”?要發作實有未便,不發作心裡堵得發慌,所以在東屋坐立不安。
而榮祿一向幹練機警,這時因為新逢大喪,心裡有許多大事在盤算,竟不曾發覺沈桂芬的神色有何異狀?至于文祥,體力衰頹,心神受創,當然更顧不到了。
“行了!”文祥還将旨稿遞了給沈桂芬,“經笙,托你拿去跟六爺,還有幾位商酌一下,就遞了上去吧!”
到底找到了一個機會,沈桂芬答道:“仲華的大筆,自然是好的。
何用再斟酌?”
壞了!榮祿恍然大悟,自己越了軍機的權,但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更不能說要回來撕掉,請沈桂芬執筆重寫,隻好以後等機會再說。
于是扶着文祥走到外屋,隻見恭王正與大家在字斟句酌,但不是“懿旨”是“遺诏”,最後定了稿,為大行皇帝留下的話是:“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載隆恩,付畀神器;沖齡踐祚,寅紹不基。
臨禦以來,仰蒙兩宮皇太後垂簾聽政,宵旰憂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
仰維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德薄,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
十餘年來,禀承慈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粵撚各匪,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亂,分别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瘡痍未複,每一念及寤寐難安。
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赈,無不立沛恩施。
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
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适出天花,加意調攝,乃迩日以來,元氣日虧,以緻彌留不起,豈非天乎!
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
茲欽奉兩宮皇太後懿旨:‘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着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
特谕!’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托。
‘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憂勤惕勵,于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不基;并孝養兩宮皇太後,仰慰慈懷。
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思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
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
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
這一道懿旨,一道遺诏,性質都重在為文宗承繼次子,為國家立新君,算是喜事,而且又有禦名在内,所以用黃面紅裡的護封。
等安排妥當,禦前大臣所拟的奉迎嗣皇帝的禮節,亦已用紅單帖寫就,于是遞牌子請起,面奏兩宮太後定奪。
當文祥與榮祿拟懿旨,南書房翰林拟遺诏的時候,恭王與親貴大臣,曾有成議,大行皇帝無子,将來嗣皇帝生了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子。
這個打算與兩宮太後的意思,完全相同,因此懿旨重新修改,特為加上了這一筆。
“奉迎嗣皇帝的禮節,臣等公議,”惇王面奏:“嗣皇帝穿蟒袍補褂,進大清門,由正路入乾清宮,到養心殿谒見兩位皇太後,然後在後殿成服。
”
“可以!”慈禧太後問,“派誰去接?你們商量過沒有?”
“商量過了。
想請旨派孚郡王率領禦前大臣,到‘潛邸’
奉迎。
”
“那就快去吧!”慈禧太後又說,“天氣太冷,可當心,别讓孩子着了涼。
”
慈禧太後口中的孩子,就是嗣皇帝,今年才四歲,是醇王福晉,也是小名“蓉兒”的慈禧太後的胞妹所出,雖然行二,實同長子。
他生下地不久,就被賞了頭品頂戴,一個月前又以大行皇帝的“天花之喜”,加恩親貴近臣,賞食輔國公俸。
公爵是寶石頂,醇王福晉特為替他做了一頂小朝冠,全套的小蟒袍、小補褂,預備新年進宮賀節之用,這時卻先派上了用場,老早将他打扮得整整齊齊,等候宮中派人來接。
※※※
奉迎新君的儀仗,是午夜時分出宮的,由孚王率領,直往太平湖的醇王府。
這座曾為八旗女詞人西林太清春吟詠之地的園林,人傑地靈,龍“潛”于此,如今得改稱“潛邸”,欽使到門,隻見大門洞開,燈火輝煌,孚王捧诏直入,先宣懿旨,後叙親情。
“七嫂!”孚王請着安說:“大喜!”
醇王福晉不知道怎麼說了?又淌眼淚、又露笑容,自己都不分辨心中是何感覺。
“皇上呢?”孚王不敢耽擱,放下手裡的茶碗,站起身來說:“請駕吧?”
“奶媽呢?”醇王福晉問,“可是一起進宮?”
“内務府已經傳了嬷嬷了。
”孚王答道,“一起進宮也可以,請懿旨辦吧!”
“千萬請九爺面奏皇太後,還是得讓奶媽照料孩子……。
”
“嗐!”一句話不曾完,醇王大聲打斷,“什麼孩子?皇上!”
“一時改不過口來。
”醇王福晉很費勁地又說:“皇上怕打雷,離不得他那奶媽。
”
“是了!我一定拿七嫂的話,代奏兩位太後。
”孚王回身吩咐:“請轎!”
等一頂暖轎擡了進來,醇王福晉親手抱着睡熟了的“孩子”交與孚王,嗣皇帝就這樣睡在孚王懷中,進入深宮。
進宮叫門,交泰殿的大鐘正打三下,兩宮太後還等候在養心殿西暖閣,嗣皇帝熟睡未醒,所謂“谒見”也就免了。
慈禧太後自道心緒不甯,四歲的新君,便由鐘粹宮的太監抱着,暫時歸慈安太後撫養。
潛邸來的奶媽,跟着到鐘粹宮當差,可以教醇王福晉放心了。
這一夜宮中燈火錯落,許多人徹夜未眠,身有職司,忙忙碌碌在料理喪事的,固然甚多,枯坐待命,隻好以閑談來打發漫漫長夜的,卻也不在少數。
于是,有個離奇的傳說,便在這些太監的閑談中,很快地傳播開來。
傳說中皇帝的“内陷”,是由受了驚吓所緻。
那天——十二月初四午後,皇後到養心殿東暖閣視疾。
皇帝見她淚痕宛然,不免關切,問起緣故,皇後一時忍耐不住,把又受了慈禧太後責備的經過,哭着告訴了皇帝。
那知慈禧太後接得報告,已接踵而至,搖手示意太監,不得聲張,她就悄悄在帷幕外面偷聽。
聽得皇帝安慰皇後:“你暫且忍耐,總有出頭的日子!”慈禧太後勃然大怒,忍不住要“出頭”了。
據說她當時的态度非常粗暴,民間無知識的惡婆婆的行徑無異,掀幕直入,一把揪住皇後的頭發,劈面就是一掌!
皇後統率六宮,為了維持自己的尊嚴,當此來勢洶洶之際,但求免于侮辱,難免口不擇言,所以抗聲說道:“你不能打我,我是從大清門進來的。
”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卻如火上加油。
慈禧太後平生的恨事,就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