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正位中宮,皇後的抗議正觸犯她的大忌,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厲聲喝道:“傳杖!”
“傳杖”是命内務府行杖。
這隻是對付犯了重大過失的太監宮女的辦法,豈意竟施之于皇後!皇帝大驚,頓時昏厥,這一來才免了皇後的一頓刑罰,而皇帝則就此病勢突變,終于不起。
這個傳說,悄悄在各宮各殿傳布,沒有人敢去求證,所以其事真僞,終于不明。
但慈禧太後在皇帝崩逝以後,定策迎取嗣皇帝進宮,始終不曾讓皇後參與,卻是有目共見的事實。
今後皇後以新君的寡嫂,住在宮中,算是什麼身分?統攝六宮的權職,究竟還存在不存在?這些都是絕大的疑問。
内廷如此,外間的議論,自然更多。
就事論事,懿旨頗費猜疑,說是“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則将來此一皇子,是繼嗣而不一定繼統。
因此有人以宋初皇位遞嬗的經過為鑒,憂慮着大行皇帝會成為明武宗第二,而嗣皇帝就象明世宗那樣,自成一系,這一來将會生出無數糾紛。
同時,居孀的皇後,也就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
因為嗣皇帝将來生有皇子,承繼大行皇帝為後,同時承受大統,接位為帝,則此時的皇後阿魯特氏,便是太後,否則便僅僅隻有一個兒子,而不是有一個做皇帝的兒子。
這些是稍微多想一想就能明白的道理,等想明白了,便不免為皇後不平。
前朝帝皇,英年崩逝的例子不能算少,大緻新寡的皇後總能受到相當的尊重,象這位同治皇後那樣,仿佛有罪被打入冷宮似的,卻是絕無僅有,特别是與醇王一家相比,榮枯格外明顯。
在王公親貴中,頗有人存着這樣一個疑問,文宗的胞侄有好幾人,何以偏偏選中醇王福晉所出的這一個?因而懷疑慈禧太後與醇王早有聯絡一樣,就象十三年前,慈禧太後與恭王早有聯絡一樣。
而居間傳話的人,自然是榮祿,醇王與榮祿的關系之深,是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的。
不知是由于真的懷疑,還是妒嫉,或者遷怒,一時從親貴到朝士,對醇王持着反感的,大有其人。
妒嫉與遷怒,都可以置之度外,如果是有所懷疑,醇王就無法保持緘默了。
不說前代,隻談本朝,現成就有個“皇父攝政王”的稱呼在,醇王與多爾衮情況不同,但論身分,卻是名符其實的皇父。
眼前雖由兩宮太後垂簾,但嗣皇帝總有親政的一日,如果他是象明世宗那樣“孝思不匮”,授以“皇父”的名号,畀以攝政的實權,那時就誰也不能想象醇王會如何生殺予奪,但憑愛憎地作威作福?
這些疑慮别人想得到,醇王本人當然也想得到,從西暖閣初聞懿旨的那一刻,他就想到了,因此才會震驚而緻昏迷。
事後越想越不安,深怕從此多事,決定自己先表明心迹,情願閑廢終身,不聞政事,所以寫了那樣一道奏折:
“臣侍從大行皇帝十有三年,時值天下多故,嘗以整軍經武,期睹中興盛事,雖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何圖昊天下吊,龍馭上賓,臣前日瞻仰遺容,五内崩裂,已覺氣體難支,猶思力濟艱難,盡事聽命。
忽蒙懿旨下降,擇定嗣皇帝;倉猝間昏迷,罔知所措。
迨舁回家,身戰心搖,如癡如夢,緻觸犯舊有肝疾等病,委頓成廢。
惟有哀懇皇太後恩施格外,洞照無遺;曲賜于全,許乞骸骨,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
使臣受幈幪于此日,正邱首于他年,則生生世世,感戴高厚鴻施于無既矣。
”
這在醇王是篇大文章,親筆寫成初稿,特為請了幾位翰林來替他潤飾,情哀詞苦,看過折底的人,都覺得可以看出醇王的膽小、謹慎、忠厚——他就是要給人這樣一個印象。
奏折上達慈禧太後,提筆批了一句:“着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悉心妥議具奏。
”交到軍機,轉咨内閣。
從十二月初六起,内閣天天會議。
首先是議垂簾章程,這有成案可循,不費什麼事,議到醇王的這個折子,是由恭王親自主持。
其實醇王的這個奏折,主要的,亦是為恭王而發,彼此心裡都明白,恭王是個很爽快的人,不作惺惺之态,率直說道:“醇王所有的差使,宜乎都開去。
以親王世襲罔替。
”
與議群臣,相顧默然,隻有禮部尚書萬青藜說了話,但與開去醇王所有的差使無關。
他問:“醇親王的稱謂如何?”
這一問絕不多餘,相反地,正要有此一問,才能讓恭王有個表達意見的機會,他加重語氣答道:“但願千百年永遠是這個名号。
”
這就是說:醇親王永遠是醇親王。
生前既不能用“皇父”的稱号,身後亦不會被追尊為皇帝。
如果有此一日,那便是蹈了明朝“大禮議”的覆轍,決非國家之福。
定議以後,少不得還有許多私下的議論,特别是翁同龢的話多。
自從皇帝一病,連番召見。
每每與軍機、禦前“合起”,俨然在重臣之列,而且又新奉懿旨,與近支王公、軍機大臣、内務府大臣一起為皇帝穿孝百日,這更是太後把他看作皇室的“自己人”的表示。
因此,翁同龢不肯妄自菲薄,覺得遇到自己該說話,可說話的時候,應該當仁不讓。
他要說的話是:醇王别項差使可開,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不可開。
因為神機營是醇王一手所經理,如果改派他人,威望夠的,未見得熟悉,熟悉的威望又不夠。
然而這話他又不肯在閣議中說,怕恭王不高興,隻在事後預備上一個奏折,專門陳述這個建議。
這天晚上正在燈下寫折子,聽差來報,說“崇公爺來拜。
”這沒有不見的道理,于是翁同龢具衣冠,開正門,親自出迎。
崇绮貴為公爵,但論科名比翁同龢晚,所以在禮節上彼此都很恭敬,吃臘八粥的日子,滴水成冰,大廳上太冷,延入書房款待。
崇绮新喪“貴婿”,心情自然不好,決不會無因而至,翁同龢意會到此,便很率直地動問來意。
“聽說老前輩預備建言,留醇王在神機營?”崇绮這樣問說。
翁同龢很機警,話說半句:“有是有這個想法,還待考慮。
”
“我勸老前輩打消此議。
”崇绮說道,“神機營的情形,沒有比我再清楚的。
”
接着,他便滔滔不絕地大談神機營的内幕,章程如何荒謬、人材如何蕪雜?他在他父親賽尚阿因贻誤戎機被革職時,連帶倒黴,以後在神機營當過文案,所說的話,雖不免張大其詞,卻非無的放矢,所以翁同龢不能不重視。
但是,崇绮的攻擊醇王,所為何來?卻費猜疑。
以他此刻的處境而論,真叫“沒興一齊來”,韬光養晦,猶恐不及,無緣無故開罪醇王,豈非不智之至?
這就見得内中必有文章了。
翁同龢便把那個未寫成的折子擱了下來,第二天進宮,找着榮祿,把崇绮夜訪的經過,略略一提,向他征詢意見。
如果說神機營腐敗,醇王固然不得辭其咎,榮祿卻要負很大的責任,因為他一直是醇王最得力的助手。
然而榮祿卻深沉得很,笑笑答道:“你等着看吧!”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自不便深問,敷衍了些閑話,已離了内務府朝房,預備回弘德殿時,榮祿卻又喊住了他。
“平翁,平翁!”榮祿将他拉到一邊,“我給你看一篇文章。
”
說完,他從靴頁子裡取出一張素箋,遞到翁同龢手裡,打開來一看,是一份折底,寫的是:
“竊維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
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微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
大行皇帝沖齡禦極,蒙兩宮皇太後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内臣民,方将享太平之福。
讵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籲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後,坤維正位,擇繼鹹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