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具奏。
今臣部派往随同行禮主事吳可讀,業已服毒身死,且系自行封存折件,遺囑懇請代奏,有無違悖字樣,臣等既未便拆閱,又不敢壅于上聞,謹将原封奏折,恭呈禦覽。
”
呈上慈禧太後,她不自覺地起了悚然敬慎之心。
大臣的遺疏,她看得太多了,有些是口授一兩句話,後人敷衍成文,有些根本是出于門生故舊的自作主張,與死者無幹。
隻是吳可讀的這個折子,字字親筆,也就是字字腑肺之言,為了表明忠愛的心迹,不惜以死明志,實在也很可憐了。
由于這一念矜憫,她心裡便有了接納“違悖字樣”的準備,很仔細地用象牙裁紙刀拆開了封皮,取出内文,鋪在桌上,用手将折痕展平,同時命宮女添了一枝兒臂般粗的巨燭,以便細看這個遺折。
打開吳可讀的遺折,縱目先看字迹,是不脫名士派頭的淡墨所書。
從頭細讀,事由直揭全文主旨:“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
”讀到這裡,慈禧太後先就松了一口氣。
她怕聽的一句話是:何以不為穆宗立嗣?此即是質問:帝位何以傳侄而不傳孫?這就會牽出兩點無從辯解的私意:第一是為穆宗立嗣,接承大統,則她的身分就是太皇太後而非太後,不便再度垂簾;第二,穆宗的堂弟不一,何以偏偏選中她的嫡親内侄?如今看吳可讀的本意,“預定大統之歸”,是論将來,不是談眼前,那就可以放心了。
但是,看下去也有些話是刺心的:“兩宮太後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
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後之命,受之于文宗顯皇帝,非受之于我大行皇帝也!而将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
即謂,懿旨内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
罪臣竊以為未然。
”
看到這裡,慈禧太後不免困擾。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穆宗崩逝,以醇王之子入承大統,當時根據潘祖蔭、翁同和所拟的懿旨,明定“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繼嗣同時繼統,吳可讀已經明了此意,何以又以為不然?
于是,她對下面的那段文字,看得特别仔細。
吳可讀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宋初宰相,違背杜太後生前預定的大位繼承次序:太祖傳太宗,太宗傳太祖長子,而擁護太宗傳子。
一個是明朝景德年間,大學士王直表示贊成景帝将他的已立為太子的胞侄見深廢掉,改立他自己的兒子見濟為太子,而見深之立,出于孫太後的手诏。
吳可讀的意思是,今日雖有太後之命,卻作不得準,象見深那樣,“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因而提出建議:“不得已于一誤再誤中,而一歸于不誤之策。
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後,再行明白降一谕旨,将來大統仍歸我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
正名定分,預絕紛纭,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以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後未有孫而有孫。
”
到此就不須再看了。
慈禧太後對看臣工折件,已經非常精明,吳可讀這洋洋灑灑近兩千言的一篇文章,隻是為了發揮“正名定分,預絕紛纭”八個字。
在她的感覺中,話是沒有什麼了不起,有自己在世一天,便能絕對控制局面,即令有“異言”出現的迹象,也随時可以采取預防的手段。
吳可讀拿自己跟宋朝的杜太後和明朝的孫太後來相提并論,是可笑的,但也怪不得他。
使她感動而困惑的是,世界上真有這麼傻的人!為了幾十年後亦不一定可能發生的“紛纭”,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來表示他的遠見不是杞憂,希望朝廷重視。
何以為人謀如此之深,為己謀如此之拙?
嗟歎良久,回頭再來考慮這個折子的處置辦法。
在這方面,她的思路格外敏銳,雖覺吳可讀的奏谏,迹近庸人自擾,但言路今非昔比,而以死建言,又是骨鲠之士立身處世的最高境界,清議的激動,可想而知,所以處置必須慎重。
否則,小小的一個漣漪會引起險惡的波瀾。
這樣轉着念頭,不由得便想到了慈安太後。
她已不大管事,而這件事非拉她一起管不可!因為吳可讀的奏折上,雖是口口聲聲“兩宮皇太後”,其實與慈安太後全不相幹,唯其如此,必得拉她在一起,好作個擋箭牌。
于是她輕咳一聲,剛轉過臉采,想看有什麼人在,而李連英已搶先一走,進入她的視界。
“你來!”慈禧太後說:“到‘那邊’看看去!”
“喳!”李蓮英問道,“是請東佛爺過來,還是說,主子去瞧東佛爺?”
慈禧太後想了一下說:“我去吧!把這個盒子帶着。
”
“喳!”李蓮英向外做個手勢,示意廊上伺候的太監,預備軟矯,然後極其敏捷地将攤開在桌上的那個奏折,收入黃匣,捧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