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了寶鋆的聽差,王先謙不能不強打精神,向老師“交卷”。
他雖是文章好手,但下筆要出于興趣,才能揮灑自如。
這種為了塞責的文字,懶得多想,找出《乾隆實錄》來,抄一段鄒一桂的原奏,然後在“言路不可不開,但不可太雜”這句話上,發揮一番,便已脫稿。
從頭看了一遍,不免大搖其頭。
自覺籠統空泛,塞責亦塞不過去,于是又加了一段。
說張佩綸參劾商人李鐘銘,而禦史李璠接着便上折指李鐘銘侵占官地,縱然李鐘銘罪有應得,張、李二人本心無他,但形迹上近乎朋比,深恐啟門戶黨争之漸,關系甚重。
這一改稍微覺得好些,隻是又有一層顧慮,李璠是會試同年,雖然交情不深,但話中有所牽涉,而且隐隐然指他附和清流,有沾其聲光的意思,李璠知道了一定會大不高興,須得先去打個招呼。
定了主意,便揣起奏稿,吩咐跟班:“套車!拜李都老爺。
”
李璠住在地安門外。
他倒很傾倒這位同年的學問,接待極其殷勤,這一下王先謙便不好意思直道來意,先得費一番周旋的工夫,酬答盛意。
“這一帶是内務府的天下。
”他說,“倒也住得慣?”
“氣味自然不投。
隻是同鄉多,内眷走得很近,我也隻好遷就了。
”
李璠是直隸寶坻人,王先謙便聯想到一個人,“那位貴同鄉,敝本家,”他問:“近來作何光景?”
“貴同鄉,敝本家”是指姓王的寶坻人,李璠愣了一下才想起,說的是玉慶祺。
“他是自作孽。
如今還住在京裡,潦倒不堪。
”李璠感慨着說:“先帝手裡的一批紅人,現在都完了。
你看,”他手往東面一指,“間壁就是先帝第一寵監小李的家,前天剛把房子賣掉,買主也姓李,是‘皮硝李’的侄子。
”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号,王先謙久想打聽其人了,所以此時一聽他提起,大感興趣,伸一伸腰,挪一挪身子,湊近了問道:“這個人,聽說在‘西邊’很紅。
我就不明白了,他是‘半路出家’,怎麼能一下子蓋過從小淨身入宮的那些人,獨承恩寵?”
“投其所好。
”李璠答道:“此人是個有心人,又是在外面有過閱曆的人,世故人情,自然比那些從小在宮裡,昏天黑地,不辨菽麥的人強得多。
”
“所謂‘皮硝李’,是說他本來做的硝皮這一行?”
“對了!”李璠想了一想,輕聲笑道,“就因為他幹過這一行,所以别人替‘西邊’梳頭,沒有一個不挨罵,隻有他從來沒有碰過釘子。
”
“這怎麼說?風馬牛不相幹的事!”
“何得謂之不相幹?我一說你就明白了。
”
一說極易明白。
慈禧太後已入中年,她最愛惜的那一頭長發,不免脫落,每天一早梳頭,雙目灼灼隻在鏡子裡注意梳頭太監的手和梳子。
掉了一根便罵太監不好生梳,掉得多了,自更心疼,那名梳頭太監不是斥革,就是杖責。
不但如此,慈禧太後還嫌“旗頭”平闆難看,要梳巧樣新髻,更是一樁難以交差的事。
因此,那個太監被派上梳頭的職司,那張臉頓時就象死了爹娘似的難看。
當然,最傷腦筋的是長春宮的首領太監沈蘭玉,每次都少不了他連帶挨罵。
太監們閑下來都在茶水房旁邊空屋子裡休息,沈蘭玉挨了罵,便常在那裡訴苦。
别人聽過了丢開,有個人聽入耳中卻生了心,這個人就是李蓮英。
他是沈蘭玉的同鄉,硝皮的行當,卻以愛賭的緣故,不安所業,欠了一身的賭債,在老家混不下去,上京來找門路。
那時宮裡的門禁不嚴,他又能說會道,經常哄得護軍“高高手兒”放他進宮,在茶水房附近厮混,本意想托沈蘭玉替他設法補個蘇拉,卻以一時無缺可補,隻能耐心守着。
這樣去了幾次,每次都聽沈蘭玉在抱怨,替慈禧太後梳頭的差使難幹。
何以難幹?他也聽明白了,心裡便想:唯其難幹,幹好了才顯本事!這個差使其實并不難,隻是那班太監在宮裡的見聞不廣而已。
為廣見聞,他天天去“八大胡同”,每去必是上午九、十點鐘,正是“清吟小班”那些“蘇幫”姑娘起床的時刻。
他手裡挽個藤籃,裡面是些通草花、生發油之類的閨中恩物,穿房入戶去做買賣,做買賣是假,“水晶簾下看梳頭”是真。
這樣連去了一個月,把江南時新發髻的梳法,都學會了。
又費了兩三天工夫,通前徹後想了個遍,打定主意才又進宮去看沈蘭玉。
“怎麼一個多月沒見你的影兒,還當你出了什麼事故,倒教我好不放心。
”
“多謝大叔惦着。
”李蓮英請個安說:“跟大叔借一步說話。
”
到得僻靜之處,他吐露了本意,說是已經學會了梳頭的“手藝”,有多少種新樣可以伺候“上頭”,要求沈蘭玉為他舉薦。
沈蘭玉大為詫異,“兄弟,”他問,“你今年多大?”
“三十剛過。
”
“我的媽!”沈蘭玉直搖頭,“你不是玩兒命嗎?”
“我知道!我想了三天三夜,都想透了。
大叔,‘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
“唉!”沈蘭玉頓足,“不是吃苦不吃苦,那一刀下去,割了你的‘命根子’你的若是白吃。
”
李蓮英也知道,割那“命根子”,最好是十歲左右,年紀越大越危險,然而危險管危險,卻不見得不成功,還是要試一試。
于是他問:“大叔,到了我這個歲數,就不能動刀了?”
“動是能動,十個當中活一個。
”
“活的一個就是我。
”
沈蘭玉默然半晌,臉色凝重地問道:“你不悔?”
“死而無悔。
”
“好吧!既然你一片誠心,我成全你。
”
于是沈蘭玉替他作了安排,報明了敬事房,然後替他引見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監。
李蓮英跟着沈蘭玉叫他“張大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聽候問話。
“你這麼大歲數了,我勸你還是息了心吧!”張大爺說,“這份罪,可不好受啊!”
“我都知道。
”李蓮英平靜地答道:“隻求張大爺成全。
”
“那麼,”張大爺轉臉來說:“蘭玉,你再說句。
”
“他的心倒是挺誠的。
你老就成全了他吧。
”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