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拿不定主意。
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因為對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特地來見麟椿,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面禀案情,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經瞞不住了,不如早早回複。
東翁,”張師爺強作鎮靜,“不會有什麼大了不得的事。
”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當即“上院”,面陳複審經過。
“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
”塗宗瀛說道,“隻要通知鄧州朱知州,将王季福找來,讓他們父子對質,真假自知。
”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但本心不願意這麼做,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既然巡撫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極明,無可推诿,隻能答應一聲:“是!”
“不過,老兄要留神。
”塗宗瀛提醒他說,“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幹淨。
想那胡體安既然能買人頂兇,自然也會幹出别的花樣來。
倘或事機不密,或者手腳太慢,讓他搶了先着,将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無法定谳,我跟老兄的前程,豈不都斷送在這胡體安身上?”
這幾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驚,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塗宗瀛為了保自己的前程,決不肯擔待責任。
如果自己辦事遲延,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則塗宗瀛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斷送在胡體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應着,退出撫署,不顧張師爺的阻攔,逼着辦了公事,通知“南汝光道”轉饬南陽知照,令下鄧州知州,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樹汶對質。
公事是專差送達的,由于規定了限期,每一層都不敢延誤,第五天就到了鄧州知州朱光第手裡。
此人籍隸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個同鄉先輩——乾隆年間的浙江蕭山人汪輝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後來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授職湖南甯遠知縣。
那地方漢瑤雜處,而且有班外來的“流丐”,強橫不法,是有名難治的地方。
汪輝祖一到任,就抓了他們的頭子,關入監獄,其餘徒黨,盡驅出境。
同時親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縣衙門前,說是官民一體。
官員的責任在聽訟問案,百姓的責任在完糧納賦。
官員如果不勤職,咎有難辭,百姓不奉公,則法所不容。
特地與百姓約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問案,兩天征比糧賦,餘下一天,他親自辦理刑名錢谷的公文,申詳上司。
如果百姓完糧納賦沒有麻煩,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來多管刑名了。
從來地方官辦理公文,多假手幕友,這位縣大老爺與衆不同,而且話說得極誠懇,甯遠百姓,感念他的誠意,完糧納稅,果然十分踴躍,“上下忙”征賦,用不到一個月就征足了。
汪輝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來料理刑名。
由于他是刑幕出身,書辦吏役的毛病,無不盡知,因此沒有人敢欺騙他。
但是,汪輝祖的幕學,卻又非陳陳相因,憑律例來斷案,律窮例缺,便無所措手。
他是腹有詩書的,通以經術,證以古史,有時所作的判決,不合于律例,但必深惬于情理。
同時賦性恺悌,每次到非打犯人闆子不可的時候,總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面,用極懇切的聲音說:“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何苦做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為你丢臉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
汪輝祖從小是孤兒,懷念父母,亦常常陪着犯人雪涕。
因此,在甯遠不到一年,訟案大減。
有時兩造對質,由于理屈的一方在汪輝祖面前悔悟認罪,理直的一方反為理屈的求情。
這是朱光第聽訟最向往的一種境界。
除此以外,汪輝祖還有許多真正便民的惠政。
為民造福最深的一件事,是讓甯遠百姓由淮鹽改食粵鹽。
鹽商納稅取得專賣權,行銷地區,有嚴格的規定,甯遠定例食用淮鹽,由兩淮貫下江——長江流過安徽的一段,經江西到湘南九嶷山北的甯遠,千裡迢迢,運費越過鹽價不知多少倍?因此,甯遠多吃近在咫尺的廣東私鹽,幾乎家家如此,無足為奇。
但是販私鹽、買私鹽都是犯法的,鹽政衙門專有緝私的營伍,經常派出兵去抓私鹽。
俗語說的是“私鹽越禁越好賣”,因為每當緝私的風聲緊急時,鹽價就會大漲,“羊毛出在羊身上”,私鹽販子的損失,到頭來都加在用戶身上。
汪輝祖博咨周訪,發覺老百姓并不是想撿便宜,而是兩淮來的官鹽,貴得吃不起。
其實,甯遠百姓買私鹽的錢,比廣東百姓買本省官鹽的錢還要出得多。
于是他親自拟了公文,呈請上官,說“私不可縱,而食淡可虞,請改淮引為粵引”。
公文報出,還未得到答複,他就出了一張告示:民間每戶存鹽不及十斤者暫不罰。
這是因為緝私的兵丁,騷擾過甚,所以作此權宜之計。
緝私營因為他斷了他們的“财路”,大為憤怒,向總督衙門告了他一狀。
湖廣總督是狀元出身,愛才下土的畢沅,不理緝私營的讦告,下令支持汪輝祖的做法,凡是為了食用而零星購進的粵鹽,一律不禁。
汪輝祖做過兩部書,一部叫做《學治臆說》,一部叫做《佐治藥言》,都是服官遊幕,閱曆有得的真心話。
特别是《佐治藥言》,當朱光第做幕友的時候,就奉為圭臬,他治獄平直,尤善于治盜,在鄧州極受百姓愛戴。
接到南陽府轉來的公事,朱光第入眼就知道這件案子,非同小可。
王樹汶臨刑鳴冤的奇事,已經通省皆知,朱光第心想:胡體安既有那樣的神通,能夠層層打通關節,以假作真,自然也會知道王樹汶所供的真情,可能先下手為強,将王季福騙走藏匿,變成無可對證。
或者,本縣的胥吏,亦受了他的囑托,風聲一露,先自通風報信,等自己下令傳王季福到案時,已是慢了一步。
因此,他不動聲色,隻傳谕出巡。
這是常有之舉,差役都不以為意。
朱光第對鄧州的地理很熟悉,到了西鄉,在一座關帝廟,召集當地父老談話,垂詢地方情形。
談到一半,忽然問道:“有個叫王季福的人,可在這裡?”
“請問大老爺,”有人問道:“不知是那個王季福?”
“必是問的王老師。
”另一個人接口。
原來西鄉有兩個王季福,一個務農,就是王樹汶的父親,一個卻是教蒙童為生的塾師,在村外土地廟設帳。
照理,鄉下凡有紅白喜事,賣田置産,訴訟糾紛,旁及迎神報賽,隻要是動到筆,或者與公衆有關,必須出個主意的事,都要請教塾師,而況象這樣縣大老爺下鄉的大舉動,更非由塾師來相陪不可。
因此,這個人猜想,必是因為墊師不曾露面,縣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