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旱,巡撫譚鐘麟有辦理未善之處,谕令該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茲據譚鐘麟複陳,辦理一切情形,尚無不合。
朝廷知該撫向來認真辦事,特予優容,明降谕旨,責成該撫經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内語句,苛以相繩。
”這一段是為譚鐘麟開脫,也為朝廷本身辯護,救災事大,措詞事小,不加苛責。
第二段入于正文,是這樣措詞:
“茲覽張佩綸所奏,‘該撫複奏折内,曉曉置辯,語多失當,恐開驕蹇之漸,請予申饬。
’嗣後該撫惟當實心任事,恪矢靖共,于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氣之偏,轉緻有虧職守。
”
前後兩段的文氣,似斷還續,雖未明言申饬,其實已作了申饬,但此申饬又很明顯地表示出是苛責。
合看全文,給人的觀感,仿佛是弟兄相争,做哥哥的明明不錯,但父母為了敷衍驕縱的幼子,假意責罵哥哥。
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驕子”了。
事隔四年,丁憂複起的張佩綸,依然是“天之驕子”,補了翰林院侍講的原職,謝表中比拟為宋哲宗朝,賢後宣仁太後當國,起用賢俊,再度當翰林學士的蘇東坡,俨然以參贊軍國大計的近臣自許。
事實上,三年守制,潛心修養,雖然氣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會再象以前那樣一逞意氣,便爾搏擊。
所以為譚鐘麟擔心的流言,亦畢竟是流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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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谕,由内閣明發時,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
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期滿銷假,說“步履雖未能複故,而筋力尚可支持。
”折子一遞,當天就由慈禧太後召見。
這次召見,跟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随班晉見,大不相同,太監扶掖,溫語慰問,躊躇滿志的左宗棠,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說是過蒙體恤,大出意外,隻是衰病之軀,怕難報稱。
慈禧太後放他到兩江,原有象宋朝優遇大臣那樣,“擇一善地”讓他去養老的意思,但這話不宜明說,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氣,“說到公事,兩江的繁難,隻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幾倍。
”她說,“我是因為你回來辦事認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
到了兩江,你可以用妥當的人,替你分勞。
不必事事躬親,年紀大了,總要保重。
”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還是含着養老的意味在内,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對,大談南洋的防務與“通商事務”。
一講就講了半點鐘。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
”慈禧太後有些不耐煩,但神态很體恤,“兩江有什麼應興應革的事宜,你跟恭王、軍機慢慢兒談,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
”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務,打點起程。
經手的兩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請驗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
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帶到兩江。
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後膛七響馬槍”,卻送了給神機營,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諸事皆畢,左宗棠衣錦回鄉,奉準請假兩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茔。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塗宗瀛,率領通省文武官員,衣冠鼓樂,恭迎爵相,日日開筵唱戲,将他奉如神明。
這樣在省城裡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榮歸湘陰故裡。
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于見一個人:郭嵩焘。
郭嵩焘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
鹹豐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将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焘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日漸大用。
以前郭左兩家,并且結成兒女姻親。
這樣深厚的關系交情,竟至中道不終。
同治四年,郭嵩焘署理廣東巡撫,積極清除積弊,整理厘捐,因而與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灏而意見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辦。
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饷源,居然趁此機會,連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焘,保薦蔣益沣繼任廣東巡撫。
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了,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焘的那些話,如隐隐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焘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
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氣度與衆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蕩地塞滿了一條長街。
八擡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
”
郭嵩焘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隻是彎着腰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
請侯爺回駕。
”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
務必見一見。
”
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極為誠懇。
最後是郭嵩焘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兒是他侄媳婦,如果過于不講面子,女兒在左家便難做人。
郭嵩焘是怕這個姨太太的,隻能萬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鋪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焘隻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種種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郭嵩焘餘憾不釋,語氣十分冷漠。
于是左宗棠寒暄着将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後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焘隻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欲,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
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臘肉,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
冬日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
在他人看來,這麼一位第一号的貴客,在他家作整日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