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顔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
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松,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
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
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隻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蠟、石綠、朱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着。
“怎麼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
”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裡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
“這樣子叫人怎麼走路?”
庫吏大為詫異,“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隻好跟着他舉步。
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裡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着億萬灰塵,看上去象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異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隻有請教庫吏:
“别人是怎麼查的?”
“李老爺沒有聽說過嗎?”
“沒有。
”
“李老爺,”庫史指着地下說:“東西都在這裡,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隻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
聽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
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裡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别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着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
是宣紙。
”
“點點數看。
”李嘉樂翻出帳來念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萬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
”說着走過去要動手。
“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裡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幾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裡掀得起。
李嘉樂是喜歡蠻幹的性子,一隻手不行,加上另一隻手,使勁攀着紙角,往上一推。
隻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後面鑽了出來,遊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吓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将他扶住,四隻眼都盯着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你老偏不信,現在怎麼樣?”
“我隻以為你說笑話吓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着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遊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你老再這麼一折騰?如今壞了,蛇也不知躲在什麼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
聽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着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麼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氣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隻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
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隻關照李嘉樂将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
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甯、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禦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禦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内務府緞庫。
戶部緞匹庫隻儲“賞用”緞匹,數量極多,查不勝查,照例分派十幾名司官,虛應故事。
庫中有樓,樓闆上的灰塵,照規矩不準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鋪一張蘆席在上面。
兩百年來,不知道鋪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隻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隻不過抽查點數。
”
“好!抽查。
”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兒紅的,取下來。
”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闆着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将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象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沖,将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内。
時逢盛暑,汗流浃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象個煤炭鋪的夥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氣,隻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
但是,解開來照标簽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憐,嗟咨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着吓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顔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着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
“查弊必先知弊。
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内行才好。
”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
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
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幾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隻有庫兵可以入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