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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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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叫做“九姓漁戶”。

    明載大清會典,元末群雄并起,明太祖大敗陳友諒于鄱陽湖,他的部下有九姓不肯投降,遠竄于浙南一帶。

    明太祖為懲罰叛逆,不準他們在岸上落腳,因而浮家泛宅在富春江上,以打漁為生,九姓自成部落,不與外人通婚。

     水上生涯,境況艱苦,打漁以外,不能不另謀副業,好在船是現成的,不妨兼做載客的買賣。

    嚴子陵釣台所在地的“九裡泷”一帶,風光勝絕,騷人墨客,尋幽探勝,自然要講舒服,所以“江山船”也跟無錫的“燈船”,廣州的“紫洞艇”一樣,極其講究飲馔。

    久而久之,又成了珠江的“花艇”,别有一番旖旎風光。

     江山船上的船娘,都是天足,一天兩遍洗船,自然不宜着襪,跟男子一樣,穿的是淺口蒲鞋,但制作特别講究,鞋頭繡花,所以浙江人稱這些船娘,叫做“花蒲鞋頭”。

     寶廷是旗人,喜歡天足女子,所以一上了江山船便中意。

    那隻船的“花蒲鞋頭”名叫珠兒,有旗下大妨娘的婀娜,兼具江南女兒水樣的溫柔,寶廷色授魂與,将量才的贽敬,作為藏嬌的資斧,量珠聘了珠兒。

    隻是這樁韻事,既玷官常,亦幹禁例,所以跟船家約好,他自己由旱路進京,船家自水路送珠兒北上到通州,再由他出京來接。

    結果人船俱杳,是根本不曾北上,還是中道變計,化為黃鶴,根本無法究诘。

    更無法報官,算是吃個極大的啞巴虧。

     這一年典試福建,闱中極其得意,解元鄭孝胥的詩筆,更為他所激賞。

    帶着門生的詩卷,取道浙江,由蒲城到衢州,歸浙江的地方官辦差,坐的自然是江山船,便遇見了這個長身玉立,有幾點白麻子的檀香,納之為妾。

     由于上一次的教訓,寶廷這一次學得乖了,江山船到了杭州,另外換船循運河北上,帶着新寵一路同行。

    不過也不便明目張膽地同舟共宿,變通的辦法是,自己坐一号官船,另外備一條較小的船安置檀香。

    一大一小兩條船,銜尾而行,到了海甯地方遇上了麻煩。

     麻煩是派在小船上照料的寶廷的聽差自己找的,辦差的驿丞不知道這條小船也算“官船”,不加理睬。

    那聽差仗着主人的勢,大打官腔,彼此起了沖突。

    等寶廷出來喝阻時,驿丞已經吃了虧回衙門申訴去了。

     海甯知州是個“強項令”,聞報大怒,料知寶廷自己不敢出面來求情,便下令扣留小船。

    說主考回京複命,決無中途買妾之理,冒充官眷,須當法辦。

     這一下寶廷慌了手腳。

    他也知道平日得罪的人多,倘或一鬧開來,浙江巡撫據實參劾,丢官還丢面子。

    倒不如上奏自劾,還不失為光明磊落。

     打定了主意,上岸拜客,見了知州,坦率陳述,自道無狀。

    海甯知州想不到他會來這麼一手。

    到底是現任的二品大員,不能不賣面子,不但放行,還補送了一份賀禮。

     寶廷倒也言而有信,第二天就在海甯拜折,共是一折兩片,條陳福建船政,附片保舉福建鄉試落第的生員兩名,說他們精通算學,請召試錄用。

    這都是表面文章,實際上另外一個附片,才是主旨所在。

     附片自劾,亦須找個理由,他是這樣陳述:“錢塘江有九姓漁船,始自明代。

    奴才典閩試婦,坐江山船,舟人有女,年已十八。

    奴才已故兄弟五人,皆無嗣,奴才僅有二子,不敷分繼,遂買為妾。

    ”又說:“奴才以直言事朝廷,層蒙恩眷,他人有罪則言之,己有罪,則不言,何以為直?” 象這樣自劾的情事,慈禧太後前後兩度垂簾,聽政二十年還是第一遭遇見,召見軍機,垂問究竟,沒有人敢替寶廷說話。

    李鴻藻痛心他為清流丢臉之餘,為了整饬官常,更主張嚴辦,因此交部議處的逾旨一下,吏部由李鴻藻一手主持,拟了革職的處分。

     這是光緒九年正月裡的一樁大新聞,其事甚奇,加以出諸清流,益發喧騰人口。

    當然,見仁見智,觀感不一,有人說他名士風流,也有人說他儇薄無行。

    已中了進士的李慈銘,除去張之洞以外,與李鴻藻一系的人,素來氣味不投,便斥之為“不學”,而且做了一首詩,大為譏嘲,用的是“麻”韻: “昔年浙水載空花,又見船娘上使槎。

    宗室一家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曾因義女彈烏柏,慣逐京倡吃白茶。

    為報朝廷除屬籍,侍郎今已婿漁家。

    ” 這首詩中第二聯的上句,用的是彈劾賀壽慈的故事,下句是說寶廷在京裡就喜歡作狎邪遊。

    這是“欲加之罪”,寶廷處之泰然,但檀香卻大哭了一場。

    說起來是為了“江山九姓美人麻”的一個“麻”字,唐突了美人,其實别有委屈。

    寶廷雖一直是名翰林,但守着他那清流的氣節,輕易不受饋遺,所以也是窮翰林。

    不善治生而又詩酒風流,欠下了一身的債。

    債主子原以為他這一次放了福建主考,是文風頗盛而又算富庶的地方,歸京複命,必定滿載而歸。

    誰知道所收贽敬,一半作了聘金,一半為檀香脂粉之需,花得光光。

     如果寶廷還是侍郎,倒也還可以緩一緩,不道風流罪過,竟緻丢官,債主子如何不急?日日登門索債,敲台拍凳,口出惡言。

    檀香見此光景,不知後路茫茫,如何了局,自然是日夕以淚洗面了。

     寶廷卻灑脫得很,雖革了職,頂着“宗室”這個銜頭,内務府按月有錢糧可關,本旗有公衆房屋可住,便帶着兩個兒子,攜着“新寵”遷往西山“歸旗”。

    山中歲月,清閑無比,每日尋詩覓句,他那部題名《宗室一家草》的詩稿,亦經常有人來借閱,最令人感興味的,自然是那首《江山船曲》: “乘槎歸指浙江路,恰向個人船上住。

    鐵石心腸宋廣平,可憐手把梅花賦;枝頭梅子豈無媒?不語诙諧有主裁。

    已将多士收珊網,可惜中途不玉壺。

    ” 但最後自道:“那惜微名登白簡,故留韻事記紅裙”,又說:“本來鐘鼎若浮雲,未必裙钗皆禍水”。

    隐然有“禍兮福所倚”之意,就大可玩味了。

     于是有人參悟出其中的深意,認為寶廷是“自污”。

    清流已如明末的“東林”,涉于意氣,到處樹敵,而且搏擊不留餘地,結怨既多且深,禍在不遠,所以見機而作,仿佛唐伯虎佯狂避世似的,及早脫出是非的漩渦,免得大風浪一來,慘遭滅頂。

    此所以“故留”韻事,“不惜”微名,而裙钗亦“未必”都是“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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