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風氣未開,人才未出,洋情未盡得,軍務亦未盡竣,文祥赍志以殁;不幸而丁日昌、郭嵩焘輩出,以應付之術,導沈桂芬背恭親王、文祥卧薪嘗膽之初心,而但求苟且無事。
于是人人争诟病譯署,而外夷乃日益驕矣!比來夷焰稍熄,其機可以自強,而老成漸衰,其勢亦不可以自恃。
兩府要政,悉恭親王主持,近以五十之年,久病未愈,必調攝得宜,始能強固;故譯署之任,宜有重望長才,共肩艱巨,與樞廷舊臣,合謀協力,乃足使天下省事,而恭親王省心委之文韶,其能勝任愉快乎?”
看到這裡,王文韶深為失悔,早不見機,原來清流亦有在“譯署”——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一獻身手的雄心。
倘或當初保薦張佩綸之流在總理衙門行走,或者遇有重要洋務,類似對俄交涉中,讓張之洞參預那樣,請派此輩會同看折,又何緻于會有今日糾纏膠葛,難解難分的局面?
于今一切都晚了,隻有李蓮英“該走走太平湖的路子”那句話比較實在。
要走醇王的路子,最适當的莫如重托翁同和。
出京以前,跟他原曾有過一番長談,翁同和的短處是不甚肯擔責任,長處是在謹密小心,托他不一定管用,但決無洩密壞事之虞,大可試上一試。
于是,他親筆寫了一封很懇切的信,派專差送至京裡。
翁同和接信并無表示,他倒是有心幫王文韶的忙,但跟李蓮英的态度一樣,要“等機會、看情形”,而眼前的情形,對王文韶是更為不利了。
這一個月,京裡大出參案。
首先是閻敬銘參奏戶部司官出身,外放為藩司道員的三個漢人,一個旗人,他們的姓氏是姚、楊、董、啟,以前在戶部素有“四大金剛”之稱。
閻敬銘的折子中說:“苞苴暗昧莫明,往事尤難根究,臣亦不知其現時居官若何?而外則表率屬員,内則關系部習,似此久著貪劣,難謂既往不究”,因為“既公論之佥同,即官箴之難宥”!所以請旨将此輩“一并罷黜,更不準其潛來京師居住,免緻勾結包攬,誘壞仕風。
”最後更申明立場:“臣職非糾彈,而忝領度支;此之不劾,無以肅部務而儆官邪!”
折子發到軍機,寶鋆首先大搖其頭:“既往不究,與人為善。
這樣子追訴,而且都是無根的遊詞,如果也認真去辦,則紛擾伊于胡底?”
當然,“四大金剛”盤踞戶部多年,寶鋆先掌戶部,後來以大學士“管部”管的亦是戶部,也有多年,看到這個折子,自不免刺心。
此外翁同和覺得所參過于空疏,潘祖蔭認為閻敬銘要整頓,先得從眼前做起,不宜追論既往。
算起來,軍機大臣中隻有一個李鴻藻,對閻敬銘抱持同情的态度。
但是,慈禧太後很欣賞閻敬銘的這個折子,“這才是破除情面,這才是實心辦事。
”她說,“好些人當我心慈,不會給人下不去。
”又說,“三品以上的官員,放缺都先召見過,意思是我手裡用的人,我自己再把他們打下去,豈不傷知人之明?這些話都錯了!國家不是家務,不能感情用事,不然一定糟糕。
我自己覺得這一層上頭,我最拿得穩。
施恩是施恩,辦事是辦事,如果覺得自己所喜歡的人,就都是會辦事的人,那就錯到極點了。
我兩個兄弟,自然是我喜歡的,但是他們無用,我就不能讓他們負大責任。
閻敬銘,我并不喜歡,然而他的說話行事,真是行得正、坐得正,我不能不聽他的。
這個折子,當然要準,他是為了整頓戶部,朝廷準了他的辦法,他再做不好,那時候自然可以問他。
”
于是“四大金剛”,落了個“均着革職,即行回籍”的處分。
再一件案子就跟王文韶直接有關了。
張佩綸先以雲南報銷案,戶部堂官自請處分,認為避重就輕,據實糾參,接着是吏部議處,罰俸一年,認為處分不當,以都察院堂官之一的身分,拒絕在奏折上列名。
當閻敬銘奏報雲南報銷案核算結果,“含混草率”,參劾承辦司官時,景廉和王文韶以“失察”自請處分,張佩綸就上奏抗争,認為景、王是避重就輕。
及至吏部議奏罰俸一年,他又認為處分過輕,不肯會銜出奏,同時上折說明緣由,要求加重處分。
慈禧太後因為這一案已交刑部查辦,一事不兩罰,所以反倒擱置了。
此外鄧承修參了左副都禦史崇勳、巡視東城禦史載彩,奉旨查辦屬實,分别革職。
還有個與鄧承修齊名的劉恩溥,直隸吳橋人,官居浙江道禦史,專好找旗人的麻煩,奏谏措詞有東方朔之風。
曾有一個“黃帶子”在皇城内設賭局,為讨賭債打死了一個以賭傾家的旗下世家子,暴屍城下,無人過問。
劉恩溥上疏,說這個黃帶子“托體天家,勢焰熏灼,以天潢貴胄,區區殺一平人,理勢應爾,臣亦不敢幹預。
惟念聖朝之仁,草木鳥獸,鹹沾恩澤,而此死者,屍骸暴露,日飽烏鸢,揆以先王澤及枯骨之義,似非盛世所宜,合無饬下地方官檢視掩埋,似亦仁政之一揚。
”詞意若嘲若諷,以揚為抑。
那時是慈安太後聽政,降旨查辦,革了那個黃帶子的爵位。
“劉都老爺滑稽”的名聲,就此盛傳九城。
“劉都老爺”這回找上了穆宗的老丈人,蒙古狀元崇绮,他是奉天将軍,府尹叫松林,一般颟顸無能。
劉恩溥将他們兩個一起參,其中的警句是:“将軍崇绮,除不貪賄外,則無所長;府尹松林,除貪賄外,亦别無所長。
”奏折發抄,喧傳人口。
但真正的新聞是寶廷的自劾。
大年三十有一道上谕:“侍郎寶廷,途中買妾,自請從懲責等語。
寶廷奉命典試,宜如何束身自愛?乃竟于歸途買妾,任意妄為,殊出情理之外。
着交部嚴加議處。
”
寶廷已經回京,新年中往還賀節,少不得有好事的人問起,寶廷并不諱言,而且喚他的新寵出來見客。
這是個長身玉立的美人,芳名檀香,可惜有幾點白麻子。
寶廷一向風流放誕,這一次的“途中買妾”已是第二回,頭一回是在同治十二年。
同治十二年鄉試,寶廷放了浙江的副考官。
考官入闱之前,國防嚴密,摒絕酬酢,出闱以後就輕松了,尤其是鄉試,闱後正是“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菊綠時”。
浙江巡撫楊昌浚作東,請正副考官徐緻祥和寶廷去遊富春江,訪嚴子陵釣台的古迹,坐的是有名的“江山船”。
這“江山船”從明初以來,就歸“九姓”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