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失守的奏報尚未到京,北京先已從外國的電報中,得知詳細情形。
朝廷大震,言路大嘩,翁同和與在京的曾國荃,主張設法轉圜求和,但以清議憤激,連恭王都不敢附和了。
醇王左右的人獻議,仿照吳長慶朝鮮平亂的辦法,以“越南嗣王被弑,禍亂方殷的理由,”降旨派兩廣總督張樹聲,“統帶兵勇,直赴順化,相機勘定,令該國擇賢嗣位。
”
此外又派吳大澂幫辦廣東軍務,北洋水師統帶丁汝昌聽候張樹聲調遣。
加上已到廣州,正在虎門布防的彭玉麟和左宗棠所派,已在中途的王德榜一軍,足可與法軍大大地周旋一番了。
但是,請纓氣壯的張樹聲忽生怯意,打了個電報回京,說越南順化海口,久為法軍占據,廣東亦并無軍艦可以運兵。
如果由欽州越十萬大山到越南,路僻難行,仍舊打算繞道廣西龍州出鎮南關。
同時李鴻章亦舍不得放丁汝昌到廣東。
不是不舍丁汝昌,是舍不得丁汝昌所統帶的七艘兵艦,因而以北洋密迩京畿,根本重地,不能不嚴加防守作借口,提出異議。
這一下,不惜一戰的計劃,大大打了個折扣,而且也很明白地顯示出來,戰守大計,關鍵是在李鴻章身上。
恭王當然不願打仗,但有醇王在,不便公然倡議,便動用他預先埋伏的一着棋,跟李鴻藻談妥,派張佩綸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談。
問一問他,如果跟法國開戰,到底有沒有緻勝的把握?
“怎麼談得到把握?幼樵,你亦是知兵的,倒想想把握在那裡?”李鴻章說:“唐、徐二人,照我看,無甚用處,不過你們大家捧他,我亦不便多說什麼。
”
“老世叔!”張佩綸隻好老實請教:“然則計将安出?”
“難,難!将來不知如何了局?壞事的就是劉永福,偏偏又加上一個大言炎炎的唐薇卿,局勢搞僵了。
”李鴻章又說:“唐薇卿出關之前,先去看曾沅甫,沅甫大加激勵,資助行裝,才得出關。
然而沅甫現在持何論調?你在京裡總知道。
”
“我也是聽翁叔平所說,翁曾頗為接近。
”張佩綸答道:“曾沅甫的論調,大緻三點:第一、宜恤民生;第二、越事不可動兵;第三、聽言宜有選擇,不可輕發。
”
“這三點,确是有道之言。
民生宜恤,實不其然?直隸現在鬧水災,如果還要征遣調發,民命何堪?越事本不宜動兵,可見這話不是我一個人說。
至于聽言宜擇,當然是指言路而言。
老世侄,清議有時不免誤國,前東黨禍,不可不鑒。
你我世交至好,我說這話,你不要動氣。
”
如果是别人說這話,張佩綸非動氣不可,但對李鴻章,隻有報之以苦笑。
“局面實在很難,朝裡的情形,我亦曉得,醇王‘見人挑擔不吃力’,總有一天會後悔。
這是後話,眼前不必去談它。
照上頭的意思看,逆耳之言,未見得有用。
幼樵,你倒說,蘭荪是怎麼個打算?”
李鴻章說話,一向有條理,但這幾句話,雜亂無章。
張佩綸不知他用意何在?想了一下,依然隻好求教:“原是要跟老世叔讨個主意。
”
“我的主意沒有用,曾劼剛在巴黎,跟法國政府鬧得很僵,想越事能在巴黎了結,已成奢望,如今隻有堅持待機。
”
“堅持待機。
”張佩綸将這四個字重重念了一遍,連連點頭。
“如今大家都談洋務,到底有多少人懂得外國?”李鴻章在張佩綸面前,倚老賣老,以發議論作諷勸:“我們天朝大國,唯我獨尊的念頭,早該收拾起來了。
并世東西洋各國,敢于欺侮人,也不全靠船堅炮利,人家也講策略、講道理。
雖然國情不同,萬國公法,是必得守住的,不守萬國公法,他國縱使想幫忙也幫不上。
所以,我們跟人家辦交涉,要請人幫忙,想蹈瑕乘隙揀人的便宜,要先懂萬國公法,不然處處授人以柄,到要講理的時候,就講不過人家了。
目前,這一層上頭,真正沒有幾個人懂,真教我着急。
”
“老世叔這話,”張佩綸說,“自是有感而發,不妨明示,我們在總理衙門,也好留神。
”
“凡事總要先朝壞處去想。
兩國交戰,常有之事,不過總有和的時候。
從古以來,幾曾見兩國之間,數十年幹戈不息?若有其事,亦必是兩敗俱傷。
”李鴻章說,“現在談到越事,我說句粗魯的話,你們是拆爛污的人,我是替你們揩屁股的人。
不過拆爛污也有拆法,總不能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
”
說到這裡,張佩綸大為動容,七分惶恐,三分羞惱,正一正臉色,帶着責問的語氣說:“老世叔何出此言?”
“你不明白是不是?說到這上頭,我明白,曾劼剛更明白,他為什麼一再打電報回來,說是隻好暗中接濟劉永福?他的主張對不對不說,這樣做法是有深意的,為了将來議和,法國抓不住中國的辮子。
”李鴻章說到這裡停下來問道:“幼樵,你說法國在越南用兵,有些什麼好處?”
“無非割地賠款,淪為附庸。
”
“割地有之,賠款如何?越南賠不出兵費,真所謂‘不怕讨債的兇,隻怕欠債的窮’,法國難道就空手而回?”
“莫非……,”張佩綸恍然大悟,“莫非法國要将賠兵費的責任套在中國頭上?”
“正是!”李鴻章點點頭說,“你算明白了。
人家千方百計要套上來,你還伸長脖子唯恐他套不上,豈不是太傻?目前調兵遣将的廷寄,頗有洩漏出去,落在新聞紙的訪員手裡,大登特登的。
将來交涉追究到責任,我們自然可以不承認。
但如說下诏宣戰,或者用‘明發’激勵軍民,煌煌上谕,天下共見,要想賴都賴不掉:那時候人家求索兵費,請問何詞以對?”
果然,照李鴻章所說,如果公然宣戰,脫不了責任,豈不是拿屎盆子往自己頭上扣?張佩綸大為領教,當即表示:
“以後我在總理衙門,這方面倒要下點功夫。
”
“對了!正該如此!”李鴻章很欣慰地說,“我可以送你幾套書,着實是經世緻用之學,幼樵,你在總理衙門跟洋人打交道,總要記住四個字:站穩腳步。
尤其是講到交戰,千萬不可先開釁。
萬國公法上最講究這一點,切記!切記!”
就這樣長談了兩日,張佩綸才知道軍務一無把握,回京複命,不敢再一意主戰。
指派岑毓英派兵直赴越南京城順化定亂之議,不再提起。
事實上岑毓英亦不敢冒失,上折表示異議,說雲南是西陲的門戶,關系緊要,而且出關伊始,軍心未定,不便舍近圖遠。
這條“奇計”,就此擱置了下來。
轉眼新年。
皇帝臨馭,正逢十年之期,慈禧太後亦整整五十歲了。
皇帝親政、大婚、太後萬壽三件大事,已有人在談起,隻是邊疆不靖,不敢公然談論。
所以盡管新年裡風和日麗,上上下下卻都打不起興緻。
也許,唯一的例外是曾國荃,到底得遂心願了。
正月十二,兩江遞來一道奏折,左宗棠奏請開缺。
他的眼疾相當嚴重,上年十月裡就曾上奏辭官,奉旨賞假三月調理。
假滿未見痊可,在這個時候,自然以引退為上策,奏折中的話,相當懇切。
為了表示堅決求去,還加了一個“擇人自代”的夾片:
“兩江地大物博,全賴得人而理,而人才由曆練而成。
如果質地端方,志趣向上,則制治有本,将來成就,亦必卓有可觀。
竊見安徽撫臣裕祿,操履笃誠,寬宏簡重,懋著才猷,在疆臣中實罕其比。
漕督臣楊昌濬,守正持平,性情和易,而曆任繁劇,均得民和,臣與共事多年,知之最深。
前兩廣督臣曾國荃,任事實心,才優幹濟,遇中外交涉事件,和而有制。
去任之日,粵中士庶,讴思不替,遠人敬之。
”
保舉人才有“正陪”之分,刊在第一名的,自然是
“正”。
慈禧太後亦知裕祿其人,他是鹹豐初年,湖北巡撫崇綸的兒子。
崇綸有兩個兒子,老大叫裕德,德勝于才,有名的不通的翰林,讀《史記·封禅書》,茫然不解,稱之為“仙書”。
但是老二裕祿,卻是旗人中的能員,以筆帖式當到司官,外放為熱河兵備道,升調安徽藩司。
同治十三年就當安徽巡撫,年紀還不滿三十。
那時安徽有個土豪,就是為勝保招撫的李世忠。
此人雖然官拜提督,而賊性不改,盤踞淮揚,陸通鹽枭,水通湖匪,聲勢驚人。
因為他原名兆壽,所以外号“壽王”。
李世忠有個死對頭,就是陳國瑞。
但陳國瑞是醇王的愛将,有此奧援,自然占了上風。
因此,李世忠益發仇視官府,有起事造反的密謀。
但兩江多湘淮百戰的老兵,一旦有警,荷戈而起,占不了便宜,所以李世忠改在河南招兵買馬。
日子一久,風聲外洩,裕祿密疏請誅李世忠,以絕後患。
朝命相機辦理,鄭重告誡,不可打草驚蛇,激出變故。
由于李世忠的黨羽衆多,裕祿當然不能公然進剿,與幕友密議,定下了一條智取之計。
正好李世忠由河南回安徽,經過安慶,裕祿便下了個帖子請他赴宴。
酒到半酣,裕祿取出密旨,叫人念給李世忠聽,同時埋伏着的親兵一擁而上,縛住李世忠,就在督署後園一刀斬訖,買棺盛殓。
等一切妥帖,才通知李世忠的家人,說是奉旨處分,但為顧全李家顔面,不必明正典刑,對外隻說筵前暴斃,此外還有一筆撫恤。
問李家的意思如何?
李家還能有什麼話說?蛇無頭而不行,烏合之衆的黨羽,難道還敢糾衆造反?李家反倒感激裕祿的曲曲周全。
一場隐患,消弭無形,裕祿的處置,朝廷激賞,同官推服,就此出名。
安徽巡撫一當十年不倒,并且能将左宗棠敷衍得推心置腹,薦以自代,手腕也真不弱了。
因此,慈禧太後在準許左宗棠開缺,賞假四個月的回籍養病的同時,就派裕祿署理,并兼置辦理通商大臣。
左宗棠有薦賢的附片,外面并不知道。
因此,這番朝命,頗予人以突兀之感,也可說是意外之感。
兩江總督幾乎可說是疆吏中第一要缺,裕祿的資望,實在不足以當此重任。
雖說主持東南海防的南洋大臣,并未派裕祿兼署,意示朝廷将另簡重臣接替,但是南洋大臣究竟不比北洋大臣自成局面,如非由江督兼任,便很難有所為。
另一方面,亦有人以為當此局勢艱難之際,左宗棠引退,迹近畏難躲避,言路上不滿的更多,上折“請旨責以大義,令其在任調理”。
這也就等于表示,在這個時候應有負威望的元勳鎮守兩江。
“聞鼙鼓而思将士”,于是從慈禧太後到軍機大臣,一緻認為應該讓曾國荃去當兩江總督。
曾國荃署江督,裕祿回任安徽巡撫的上谕明發時,岑毓英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