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去瞧。
”
“快!我等着回話。
”
李蓮英答應着出了長春宮,找到一個騎馬騎得極好的禦前侍衛,傳宣懿旨,限他半個時辰去瞧了來回話。
“不用去瞧,是升着他們的國旗。
”
“你怎麼知道?”李蓮英責備他說:“年輕輕的,别的沒有學會,就學會躲懶。
”
“李大叔,不信你親自去瞧!洋人的規矩,除了下雨飄雪,每天一早升旗,上燈下旗,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這個樣,錯不了的。
”
“不會錯?”
“錯了,你老憑我是問。
”
李蓮英諒他不敢撒謊,便點點頭說:“好吧!你别跟人說什麼。
”
雖有了結果,他卻不立即回長春宮,将自己的事情料理停當,取出李鴻章所送的一個金表看了一下,夠了用快馬去一趟東江米巷的工夫,才去回奏。
“跟佛爺回話,英國、法國、日本、美國、俄國,各國使館都升着他們的國旗。
”
“真的有這回事!”慈禧太後帶着恨聲,接着倏然擡眼:
“德國呢?”
這是數漏了一國,但不能說沒有看明白,也不能答得遲疑,不然就是差使辦得不夠漂亮,李蓮英毫不含糊地答道:
“沒有!”
慈禧太後深深點頭,“我想也不會。
”她自語似地說:“德國跟法國不和,自然不能替他們高興。
”
李蓮英聽在耳朵裡,摸到一點門徑了,原來“佛爺”問各國使館可曾升旗,是要打聽各國使館可是為法國高興?這當然跟越南打仗有關。
這一陣子慈禧太後的臉色沒有開朗過,此時更見沉重,不能惹她生氣。
因而特地告誡所有能在慈禧太後說得上話的太監宮女,格外小心,問到外頭的情形,不可多話,更不可瞎說。
其實,最後的告誡是過慮,慈禧太後連跟李蓮英都懶得說話,她心裡隻不斷默念着盛昱的話:“有臣如此,皇太後皇上不加顯責,何以對祖宗?何以答天下?惟有請明降谕旨,将軍機大臣及濫保匪人之張佩綸,均交部嚴加議處,責令戴罪圖功,認真改過。
”
這樣想着,已快上轎出宮了,忽又改了主意,轉臉對李蓮英說道:“先到養心殿!”
這自然是要召見軍機,蘇拉飛快地傳旨叫起。
軍機上四大臣微覺詫異。
這天因為恭王奉旨到東陵普祥峪為孝貞太後三周年忌辰上祭,原已傳谕軍機,不必見面,忽又叫起,是何大事等不到明天呢?
“隻怕盛伯熙的折子上說了什麼?”寶鋆猜測着說,“此君好久沒有說話了,聽說今天的折子是他親自來遞的,而且還在朝房裡不走,似乎打算着有他的‘起’。
不管了,上去再說。
”
等見過了禮,慈禧太後開口便問:“北洋有電報沒有?”
“沒有。
”
“有也不會有什麼好消息!”慈禧太後的聲音極冷,臉也繃得極緊,“邊疆處處多事,督撫都是一樣,無非空話搪塞。
錢花得不少,左手來,右手去,戶部庫裡空的時候居多,談了幾年的海防,效用在那裡?”她的兩把兒頭上的黃絲穗子,盡自晃蕩,“我好些日子沒有舒舒服服睡過一覺了!一想起來,不知道将來有什麼臉兒見祖宗?”
最後那句話,比一巴掌打在人臉上還厲害,從寶鋆以次,不由得都取下帽子碰頭,局促得擡不起臉來。
“越南的局面不知道怎麼收場?戰也不是,和也不是,就這麼糊裡糊塗,一天一天混了過去。
怎麼得了?”
“奴才等奉職無狀。
”汗流浃背的寶鋆很吃力地答奏,“雖說内外的難處很多,總歸軍機難逃失職之咎。
奴才等實在無地自容。
”
“也不能怪你們。
多少年來積習難返了。
”慈禧太後欲語不語地,終于歎口氣說:“你們下去吧!”
跪安退出,一個個神色都不自然。
口中不言,心裡卻都驚疑不定,不知道慈禧太後這番嚴厲的責備,到底因何而發?
“盛伯熙的折子下來了沒有?”寶鋆忽然問起,将軍機章京找了來問。
“沒有。
”
“言路上還有誰的折子?”
軍機章京查了來回報:山東道禦史何崇光有一個奏折,亦還沒有發下來。
同時又帶來一個消息,說慈禧太後原定這天出宮臨幸壽莊公主府賜奠,臨時改期,改到明天了。
壽莊公主是醇王同母的妹妹,行九,所以通稱為“九公主”,同治二年出降,十四個月以後就守了寡。
這是慈禧太後指的婚,她内心不免歉然,又因為她是醇王的胞妹,特加優遇,由和碩公主進封固倫公主,賜乘杏黃轎。
但這些榮典,并無補于寡鸾孤鹄的抑郁情懷,終于一病不起,在一個月前薨逝。
慈禧太後在九公主初薨時,已經賜奠過一次,這一次是因為二十七天期滿,金棺将奉移墓園,再度親臨奠酒。
事先傳谕醇王,在九公主府傳膳。
這是示意要醇王開舉,當然奉命唯謹,但時間過于局促,府中的廚子備辦不及,隻有托李蓮英設法,花三千兩銀子,調集長春宮小廚房和禦膳房的膳夫,利用現成的水陸珍肴供奉。
這天九公主府中,親貴除了恭王以外,幾乎都已到齊,站過班等候分班行禮,誰知李蓮英傳懿旨:無須進見,各自散去。
當然醇王因為還要進膳,是不能走的。
這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便于單獨召見醇王,見面先将盛昱的奏折交了下來,同時說道:“你看看,該怎麼樣才能讓他們‘戴罪圖功’?”
醇王接折在手,匆匆看完,内心起伏激動,讷讷然答道:“盛昱的話,正是臣心裡的話,‘我皇太後皇上付以用人行政之柄,言聽計從,遠者二十餘年,近亦十數年,乃饷源何以日绌,兵力何以日單,人才何以日乏?’别的不說,隻說法國好了。
天津教案到如今十四年了!當時大家能夠知恥發奮,整頓軍備,培養人才,到如今又何緻于要用唐炯、徐延旭、黃桂蘭這些廢物,又何緻于張樹聲要派兵到順化,竟因沒有鐵甲輪船不敢到越南海面?以往如此,将來亦好不到那裡去。
年富力強的時候,不能為朝廷出力,年紀大了,更沒有指望。
皇太後如天之德,要責成他們‘戴罪圖功’,以臣看來,實在很難。
”
“嗯!”慈禧太後在心中考量,有句話要問出來,關系極重,得要仔細想一想,所以這樣說道:“你好好去琢磨琢磨。
這個折子我先留下。
”
“是!”
“明兒一早你遞牌子。
”
這表示下一天還要召見,進一步再作計議。
醇王等伺候慈禧太後傳膳已畢,起駕還宮,趕回傘子胡同的新居适園,吩咐下人:“馬上請孫大人來!”
“孫大人”是指工部左侍郎孫毓汶,在京朝大員中,跟醇王親近是出了名的。
孫毓汶因為鹹豐末年在山東濟甯原籍辦理團練,抗捐經費為僧王所劾,革職充軍,恭王為此深惡痛絕。
後來雖以報效軍饷,開複原官,卻始終不甚得意,直到光緒四年丁憂服滿進京,方始遷詹事、升閣學、轉侍郎。
這自然是醇王的力量,他本人亦并不諱言,隻表示“非楊即墨”,既然恭王對他“有成見”,那麼親近醇王也是很自然的事。
其實,他是看準了醇王的“太上皇”的身分,必有一天發生作用,所以刻意奉承。
而預期的這一天,畢竟到了!“王爺,”他說,“上頭的意思不就很明白嗎?這個折子單單隻給王爺一個人看,就是隻打算聽王爺一個人的話。
”
“我也是這麼想。
不過,我的情形跟‘那面’不同。
”醇王說的“那面”是指恭王。
醇王自從次子入承大統,非分的尊榮為他帶來至深的警惕,自分閑廢終身,曾上疏自陳心迹:“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為宣宗成皇帝留一庸鈍無才之子”。
而清議言路,懔于明世宗“大禮議”的教訓,深恐醇王将來會以皇帝本生父的地位幹政,紛紛建言裁抑,十年以來,仿佛已與實際政務絕緣。
如今雖靜極思動,但要想如恭王一般以親貴領軍機,卻決不可能,這就是與“那面不一樣”的地方。
孫毓汶當然知道這層道理,但他另有一套說法:“朝廷少不得王爺,成憲亦未見得不能變更,隻有找幾個肯聽話的人,一樣能大展王爺的懷抱。
嘉谟鴻猷,有益于國,為天下共見共聞,三、五年以後,水到渠成,誰曰不宜?”
這番話聽來暧昧,其實不難明白。
他是勸醇王用一般傀儡,自己在幕後牽線,隐操政柄。
三、五年以後,皇帝親政,大權在握,要請本生父執政,則亦無非就已成之局,化暗為明而已。
想到深處,醇王怦怦心動,他始終認為民氣可用,而選将、練兵、籌饷如能切實整頓,成效自見,大可跟洋人見個高下。
隻為恭王過于懦弱,誰都知道他沒有跟外敵周旋的決心。
既然如此,整頓軍備,毫無用處,自然因循觀望。
倘或換一個發揚踔厲的局面,人心一變,鼓舞向上,那時候大申天讨,倒要讓大家看看,到底誰行誰不行?
想得極美,但做起來不容易,“誰是肯乖乖聽話的?”他說:“隻怕連貴同年都未必肯。
”
這是指的翁同和。
一想到他,孫毓汶心裡就不舒服,家世仿佛,而才具自問不知比他高出多少,但論功名殿試遜他一籌,屈居人下,已是莫大憾事,論仕途,為帝師、當尚書、入軍機,又那來這麼好的運氣?相形之下,自己太委屈了。
不過他亦很機警,知道醇王很敬重翁同和,不敢過分攻擊,因話答話地說:“翁叔平不脫貴介公子的習氣,又自負是狀元,崖岸似高,外謙而内傲。
王爺早就看得很明白了。
”
“是的。
”醇王躊躇着說:“連他都不能如人之意,那就難了。
”
“是!很難。
若要不難,必得走這條路。
”孫毓汶的聲音異常沉着:“其實也隻有這條路好走。
”
“什麼路?”
“全班盡撤。
”
醇王一驚!“你是說軍機全班盡撤?”他問。
“是!”
“從雍正七年設軍機處以來,還沒有全班盡撤的成例。
”
“怎麼沒有?”孫毓汶說:“辛酉那年不是嗎?”
辛酉政變是特例,醇王搖搖頭:“那不同!”
“例由人興。
”孫毓汶說:“而且也得顧六爺的面子。
”
“這話怎麼說?”
“隻看鹹豐五年的例子,六爺一個人出軍機,那碰的是多大的一個釘子?唯有全班盡撤,算替六爺分謗,他的面子才好看些。
”
“這倒也是。
”醇王深深點頭,“不過,對上頭總該有個說法?”
“當然。
王爺不妨這麼說……。
”
孫毓汶密密教了醇王一套話,還有最重要的朱谕底稿,便由他在适園的香齋中,閉門草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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