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過目。
接到手裡一看,是這樣措詞:
“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内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内外用人之樞紐。
恭親王奕-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于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
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昧于知人。
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實亦法律所不容。
”
雖是開脫的語氣,仍覺太重。
醇王到底還有手足之情,不比孫毓汶看恭王是冤家,所以躊躇着說:“似乎不必這樣子措詞。
”
“非此不可!”孫毓汶用平靜而固執的聲音接口,“近支親貴尊長,而且前後領軍機三十年,不這樣子措詞,豈不顯得皇太後不厚道?”
這樣一說,醇王不作聲了。
接着再往下看:
“隻以上數端,贻誤已非淺顯,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烈贻謀?将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複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恻然。
恭親王奕-、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錄其前勞,全其末路。
”
以下就是一段空白。
因為一二品以上的大員有過失,臣下不得妄拟處分,所以從恭王開始,對所有的軍機大臣,都是隻拟罪狀:
“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内廷當差有年,隻為囿于才識,遂緻辦事竭蹶。
兵部尚書景廉,隻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
工部尚書翁同和,甫直樞廷,适當多事,惟既别無建白,亦不無應得之咎。
”
這三小段之下,都留有空白,預備讓慈禧太後自己去填注處分。
接下來又這樣說:
“朝廷于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贻誤愈深則獲咎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将親藩大臣投閑降級也。
”
再下面便是一番激勵的話,用“将此通谕知之”六字作結。
于是第二天一早,醇王坐轎進宮,遵照慈禧太後的指示,遞了牌子,等候召見。
這天是三月初十,慈安太後三周年的忌辰,除了特派恭王赴東陵普祥峪上祭以外,皇帝在景山壽皇殿行禮,因此,原來仿照同治的故事,皇帝未親政前,應該随同太後召見臣工,而這天卻缺席了。
這是慈禧太後特意的安排,跟在九公主府傳膳同一用心,為了要避開皇帝召醇王“獨對”,免得洩漏機密。
當然,頭一起還是召見軍機,隻談了一件事,就是徐延旭在二月十四馳報北甯無恙奏折。
慈禧太後隻是連連冷笑,未作任何指示就傳谕“跪安”了。
等軍機一退,立即傳召醇王,養心殿東暖閣門窗緊閉,殿前殿後由李蓮英親自帶人巡視,深恐有人接近窺探。
這樣嚴密的關防,軍機處自然不知道,但隻聽說醇王獨對将近一個鐘頭之久,而且盛昱、何崇光、劉恩溥等人的封奏,都未交下來,是什麼事觸犯忌諱,留中不發?因而寶、景、李、翁四大臣,都有預感,怕要出什麼大風浪,隻盼恭王能早早趕回京來。
再下一天,何崇光、劉恩溥的折子都交下來了,非常意外地,所奏竟是無甚關系之事,而盛昱的折子始終未發,這就越顯得有蹊跷了。
甚至連盛昱自己都有些惴惴不安,怎麼樣也猜不透慈禧太後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而了解政情,善觀風色的還紛紛向他打聽,這是極有關系的大事,他自然隻字不肯透露。
因為如此,他在考慮,有個應酬是不是要去?去了必有許多人問到他的封奏,不但不勝其煩,而且窮于應付。
不去則又失禮,更怕有人猜疑他是“故意”不到,越發會惹起好些無根的揣測。
想來想去,決定還是去。
因為一方面固然要表示中懷坦蕩,另一方面實在也想打聽打聽消息,或者可以對自己的這個折子會引起什麼結果,窺知端倪。
這天三月十二,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為他的兒子志顔完婚。
文煜在鹹豐初年以辦江北江南大營的糧台起家,是旗人中有名的富戶。
上年胡雪岩的阜康銀号倒閉,據說倒了他一百多萬銀子,為鄧承修嚴詞參劾,結果查出三十六萬兩,朝旨責令捐銀十萬兩,以充公用,并由順天府按照官款,如數追出。
一場風險,不僅大事化小,且因不費分文,直可說是小事化無。
另外的存款,拿胡雪岩所設一家規模極大的藥店胡慶餘堂作抵,所損無多,因而非常高興。
這場喜事,也就大為鋪張,賀客上千之多。
上千的賀客中,最為主人所看重的,不是“王爺”而是“都老爺”,有“鐵漢”之稱的鄧承修,雖然彈劾過文煜,卻仍舊為他奉作上賓,親自作陪。
談不到片刻,隻聽支賓的聽差,高聲傳呼:“盛老爺到!”這就不但主人,連賀客亦無不注目了。
盛昱是肅親王豪格之後,亦是天潢貴胄,加以少年名士,自視甚高,所以雖是水晶頂子的五品官兒,那昂然直入的氣派,卻不下于一品大員。
在喜堂上行過了禮,由主人親自領着到西花廳。
款客之地七八處,西花廳的“門檻”最高,專門接待清流名士,不怕官爵再高,如果不是正途出身而腹有詩書,就不敢踏進門去。
盛昱是翰苑後輩,但從賓廷憔悴罷官,回到鑲藍旗營房,領一份錢糧度日,每天徜徉西山,尋詩覓句,自遣愁以來,他就成了八旗名士的領袖,聲光極盛。
加以他那個折子留中不發已有四天之久,料知必有驚人的陳奏,因而一進花廳,立刻就被包圍了。
大家都在探問,不問的隻有王仁堪、王仁東弟兄,再有個人倒想問,隻是沒他說話的分兒,此人就是張華奎。
他是北闱的舉人,以等候會試為名,替他父親在京當“坐探”,平時雖奔走清流之門,卻沒有誰當他一個讀書人看待,能夠踏進這座花廳,已近乎“僭越”。
他也知道名士中脾氣不好的甚多,胡亂插嘴,會受呵責,搞得下不了台,所以自己知趣,隻遠遠坐在一角,伺候顔色。
但是,他的消息卻比任何人都靈通,因為他有宮裡的線索。
盛昱的折子,将他的原稿改動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慈禧太後在九公主府及養心殿兩次召見醇王,關防嚴密異常,卻是他知道的。
參的是李鴻藻跟張佩綸,何須垂詢醇王?如果醇王入見,與此事無關,那麼盛昱的折子又何以四天不下?是不是盛昱改動原稿,又加上什麼花樣,或者措詞過于激烈,會引起什麼大風波,搞得一發不可收拾?
為此,他相當不安,曾經跟王仁東談過,想托他去打聽。
王仁東不願這麼做,隻推托事忙,一時沒工夫去見盛昱,此刻盛昱就在這裡,請他便中一問,有何不可?
這樣盤算着,便找到一個機會,将王仁東拉到一邊,說知究竟。
王仁東是防着他有此一舉的,心中早有預備,“你别傻!”他說,“衆目睽睽之下,拿他調到一邊咬耳朵,人家心裡會怎麼想?這件事,我們大可在旁邊看熱鬧,不必理他。
”
張華奎卻沒有他那份閑豫的心情。
上次為了奏調張佩綸,弄巧成拙,結成冤家,此番暗中“打虎”,倘或不能得手,反撲相噬,必非敵手。
但是,這些顧慮卻是難言之隐,無從跟王仁東明說,隻好唯唯稱是。
“走!”王仁東拉着他說,“他們在談兩廣的邊務,你也去聽聽,看跟令尊在家書中告訴你的情形,有什麼不同。
”
于是兩個人慢慢走到西首,隻見炕床上坐的是“壽陽相國”祁嶲藻的兒子祁世長,刑部右侍郎而為“小軍機”魁首的許庚身,兩旁八張椅子上,東面是鄧承修、劉恩溥和盛昱;西面是翁同和的得意門生汪鳴銮和王仁堪。
椅子還空着三張,卻沒有人去坐。
王仁東和張華奎也象有些站着的人一樣,扶着椅背。
傾聽許庚身在談越南的局勢。
軍機上行走的人,自有等閑所不能知的消息,而他又一向掌管軍務,凡是指授方略的廷寄,大都由他拟筆,因而對于越南的兵力部署,地理形勢,相當熟悉。
加以他的言語極具條理,娓娓言來,令人忘倦。
正談得起勁時,文煜家的一名聽差,悄然趨前,躬身說道:“許大人!七王爺請。
”
許庚身很從容地點一點頭問:“七王爺在那兒?”
“在楠木廳。
”
“我知道。
我認得地方。
說我就去。
”
“是!”
許庚身正談到黃桂蘭服毒自殺,生死未明之際,站起身來,拱拱手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星叔、慢走!”祁世長拉住他說,“你把黃桂蘭的一條命留下。
”
“趙沃見死不救,那裡還會有命?”說完,許庚身舉步出廳,去見醇王。
于是大家又談趙沃,接下來談徐延旭、談唐炯,責備自然甚嚴。
對于保薦唐、徐的張佩綸,亦有不滿之詞。
由張佩綸談到張之洞,祁世長透露了一個消息:“聽說張香濤内召,還要大用,看來隻有此君得意。
”
巡撫大用,自然是升總督,而要調升,當然是調到西南多事之區。
岑毓英并無過失,應該不緻于有調動,然則是兩廣了。
張華奎轉念到此,異常不安,格外留神細聽,隻聽劉恩溥笑道:“張香濤‘八表經營’,自然志在四方,陛見之日,也許會請纓殺敵。
果然如此,不知朝廷作何處置?”
祁世長想有所言,但看了張華奎一眼,便即縮口。
這一眼,越讓張華奎心裡發毛,再也待不下去,悄悄抽身,溜出文宅去打聽信息。
奔走到晚,隻打聽到一個很奇怪的信息,内奏事處傳懿旨,命禦前大臣、大學士、六部滿漢尚書,第二天“遞牌子”。
這是慈禧太後有所宣谕,但何以不由軍機承旨,内閣明發,而要面谕?這一不尋常的舉措,莫非與盛昱的折子有關?
第二天一早打聽,還有奇怪的事,傳集禦前大臣、大學士、滿漢尚書的“大起”中,獨獨沒有武英殿大學士寶鋆、協辦大學士李鴻藻、兵部尚書景廉、工部尚書翁同和。
軍機大臣都不在召見之列,令人很快地想到辛酉年秋天,兩宮太後召見王公大臣,出示朱谕,誅黜全班軍機大臣的故事。
到了中午,終于有了确實消息:軍機全班盡撤,朱谕中定的處分,恭王是“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并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
寶鋆是“原品休緻”。
李鴻藻和景廉的處分最重。
都是降二級調用,兩人相比,李鴻藻又吃了暗虧。
因為景廉是尚書,從一品降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