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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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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招商局的輪船,忽然由黃龍旗換上星條花旗,卻是瞞不過人的,總理衙門接得報告,大為困惑,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招商局已經被出賣。

    雖說是為了防備法國奪船,但事先竟不奏聞,其心何居?實在費解。

     因此,總理衙門用電旨詢問: “從前設立招商局,置買輪船,系奏明辦理。

    現聞售于美國,李鴻章何以未經具奏,殊屬非是。

    海上轉運,全恃輪船,此舉自因恐為法奪起見,究竟是否出售,抑暫行租給?着據實奏聞。

    并随時酌奪情形,設法收回。

    ” 雖然這通密電,措詞不算峻厲,而且已為李鴻章開了路子,留下餘地,如果是“租給”而能“設法收回”,便可無事。

     但也夠他受的了。

     顯然的,宰相肚裡雖好撐船,但幾十條輪船,幾十處倉庫碼頭,到底也難吞得下去。

    已成的交易,能否取消,自成疑問,而眼前卻不能不先搪塞。

    李鴻章找了盛宣懷來,反複推敲了五天,才将複奏拟成。

     這通複奏,首先還是婉轉說明招商局的地位:招商輪船局本仿西國公司之意,雖賴官為扶助,一切張弛緩急事宜,皆由商董經管。

    至與外人交涉權變之處,官法所不能繩者,尚可援西法以相維持。

     這是要表明,招商局的“商董”,有權處置招商局的産業,而對外交涉,由商人來處置,反較官府出面為方便有利。

     以下便叙“海疆不靖,局勢日非,華商輪船二十餘艘,駛行洋面,日有戒心。

    法人遍布謠言,遇船劫奪,南北商旅鹹以搭傤局船為戒。

    ”因而不得不換旗,但是: “細查各國律例成案,凡本國商船改換他國旗幟須在兩國未開釁以前。

    黑海之戰,俄商皆懸德美之旗,有二艘換旗于戰事三日前,遂為法人所奪,複有二艘易旗于戰前,暗立售回之據,亦為英國所奪。

    布法之戰,兩國商船多售與他國,易旗駛行,事後仍複原業。

    若暫行租售,則非實在轉售,他國必不能保護。

    ” 千回百折,忸怩作态,最後終于道出,招商局是被賣掉了。

    至于不事先奏聞朝廷,則已隐約解釋,是為了事機急迫。

     不過招商局雖已賣去,卻可收回: “美國旗昌銀行主,願将招商局産,悉照原值銀五百二十五萬兩,統歸該行認售,該行以銀票如數抵給。

    他日事定,将銀票給還,收回船棧,權操自我,仍可改換華旗。

    道員馬建忠素習洋文,熟谙公法,前委赴滬會查招商局務,該員就近與戴恩及旗昌反複商論,戴恩力保中法事定,可以原價收回,旗昌亦誓言,決不失信,故于價值亦不計較。

    ” 這就要談到責任了,到底此事是誰作的主?李鴻章是這樣說: “馬建忠偵知法事叵測,遂毅然決然,獨肩其責,因與衆商定議,訂立合同,将各船棧,暫交旗昌,代為經管,換用美國旗幟,照常駛行。

    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股票,按照西國律例,均交律師戴恩收執,日後藉以為憑。

    是戰前商船換旗出售,為各國常有之事,中國雖屬創見,而衆商為時勢所迫,亦屬萬不得已。

    至将來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衆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複。

    ” 這是一面将責任推在馬建忠身上,一面又替馬建忠開脫。

    然而數百萬兩銀子出入的大事,李鴻章如說毫無所聞,那是自欺都欺不過的,他隻好以“當法使議約未成之際,軍事旁午,臣雖知商船暫換美旗,而未悉其詳,是以未遽入告”作托詞。

    這樣說法,自嫌牽強,因而再一次使盡吃奶的力氣作官商之辯,論事機之迫: “且此等事件,華商與洋商交涉,彼此全憑信義;律師既援西例擔保,而官長卻未便主議。

    外侮橫加,商情惶迫,數千人身家關系,而官無法以保護之,更無力以賠償之,商人自設法保全成本,官尤未便抑勒。

    好在各省公款八十餘萬,商本四百數十萬,皆有着落,事竣可以操縱自如。

    但冀法約早定,船棧照議歸還,中國商務複興,更無吃虧之處。

    惟聞法人四處偵探,總疑商局輪船,并非實售與美,尚思援西例以乘間攫拿,俾為軍用,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隐諱,竭力保護。

     此中機括,尚求聖明默鑒而曲原之。

    ” 這個奏折是由專差送到京裡,投遞總理衙門。

    總理大臣已有十三員之多,除奕劻以外,掌權的隻有三個人:閻敬銘、許庚身、張蔭桓。

    而閻敬銘憂心時局成病,在家休養,許庚身在軍機處極忙,不大到署,所以這些公事都歸張蔭桓看。

     張蔭桓才氣縱橫,明敏異常,一看李鴻章這個奏折,支離破碎,不僅不能自圓其說,簡直不成話說。

    其中最大的疑窦,就是究為“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未說清楚。

    如為實售,則旗昌所開“收票”,應該向銀行收兌,縱為“期票”,兌現亦總有日期,現在交與律師收執,到期不兌,不是白白吃虧利息? 若是“代為經管”,則産權仍屬招商局,旗昌經管營運,一切收益,如何分配?倘說憑幾張不能兌現的“期票”及“收票”,憑空接收價值數百萬銀子的輪船棧埠去做生意,所入盡歸于己,這不是中外古今的奇聞? 至于說事機急迫,倉卒定議,“美國官商亦惴惴相與隐諱”卻總不能說連朝廷也瞞着。

    這一點心迹難明,真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如今不說别樣,隻責成李鴻章将“兩面所押契據,銀行期票與收票”,從戴恩那裡收回呈驗,就拆穿了西洋鏡,要他大大的好看了。

     張蔭桓以前受李鴻章的賞識,最近受李鴻章的重視,論私誼自然要替他遮蓋,談到公的方面,與法交涉瀕于破裂,保全和局,端賴斯人,亦不宜在此時将他置于言官圍剿的犀利筆鋒之下。

    好在當初電旨所責成李鴻章的,亦無非“設法收回”,這一點有了着落,其他可以置之不問。

    找個方便的機會,跟慈禧太後回一聲就是了。

     誰知這個折子的内容,很快地就洩漏了,盛昱也弄到一份“折底”。

    細讀之下,隻覺得李鴻章處處拿洋人欺壓朝廷,隻因為“官法所不能繩”洋人,還可由商人“授西法以相維持”這個借口,便該放縱商人,自作主張。

    這樣的想法做法,又與漢奸何異? 不過,他隻是從整個文氣中,有這樣一種感覺,談到西洋的各種律例,買賣規矩,他就不太懂了。

    好在有個人可以請教,這個是他本旗的晚輩,名叫傑治,曾跟崇厚當随員,駐留過法國和俄國,西洋的情形相當熟悉。

     傑治也說到底是實售,還是代為經管,搞不清楚,“倘是實售,斷斷沒有将來‘将銀票給還、收回船棧’之理,那是另一碼事。

    為什麼呢?”傑治解釋:“船是活動的,天天在走,船身機器,都要損耗,出意外沉沒也有常事,雖有保險,到底不是原物。

    如何得能如數收回?” “這樣說,是代為經管了?” “更不是!”傑治大搖其頭,“代為經管比實售更麻煩,實售隻要價錢談妥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快當之至。

    代為經管便要談經管的酬勞,管得好,怎麼樣優為酬謝,管得不好,要負點兒什麼責任?有得好談,不是十天半個月能完事的。

    ” “那麼,照你看,是這麼一泡貓兒溺呢?” “這話,熙大爺,我可不敢說了。

    ” 盛昱懂他的用意,便向他保證:“我不會叙到折子裡去。

     你盡說不妨。

    ” “照我看,是賣掉了。

    隻是怕這塊肥肉,會有骨頭卡在喉嚨,不敢硬吞,等事完了再分贓不遲。

    ”傑治又說,“折子裡,旗昌付的到底是什麼票子,也弄不清楚,先說銀票,後來又說期票、收票,莫衷一是,這就有毛病。

    ” “這三種票子不同?” “當然不同。

    銀票是銀行裡出的票子,就跟咱們中國的莊票一樣,隻要這家銀行信用好,擱長些不要緊,随時都可兌款。

    不過,也沒有這樣傻的人,不去兌款,白吃虧利息,若是相信這家銀行,拿銀票取了款,再存在它那裡生息,豈不是好?” “是啊,毛病越說越多了。

    ”盛昱很有興趣地問:“期票、收票又是怎麼回事?” “收票是私人所開。

    譬如說,我有一筆款存在英國彙豐銀行,留下簽字式樣,銀行就發一本收票,隻在存款數目以内寫明,憑票付多少就是多少,這就叫收票。

    期票也是收票,隻不過要到日子才能取而已。

    ” 這比中國錢莊憑存折取款,要方便得多。

    但盛昱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将傑治的話從頭細想了一遍,找到疑問了。

     “如果我出票,你收票,我又怎麼知道你銀行裡存着那麼多的錢?” “這自然是憑信用,比較妥當是到銀行裡‘照票’,現在有電報,重洋萬裡,片刻之間亦可以查清楚。

    不過‘收票’不兌,總有危險,萬一出票商家倒閉,收不到錢,豈不是自贻伊戚?所以我實在不懂,為什麼要拿契據、期票、收票都交給英國律師收執?” “這又是搬出洋人來唬人,以為洋人信用好,萬無一失。

    如果他呈驗契據,又可以推托,說存在洋人那裡,一時取不到。

    ” “那有這回事?”傑治笑道:“這話哄小孩子怕都哄不過。

    洋人居間,也不過多拿一份契據副本。

    幾百萬銀子的出入,豈能一點憑據都沒有?至于向銀行收銀的票據,更沒有交給律師的道理。

    萬一律師跟對方串通好了,起意侵吞,如之奈何?” 盛昱瞿然而起:“我原來就懷疑,怎麼說‘收回關鍵,馬建忠惟戴恩是問,衆商惟馬建忠是問,節節矜制,斷不容稍有反複。

    ’馬建忠何人,戴恩何人,能擔得起五百萬兩銀子的責任?且不說馬建忠跟戴恩起意勾通,侵盜這筆巨款,隻說馬建忠跟戴恩之中,萬一有個人出了意外,不在人世,則所謂‘節節矜制’豈不是脫了節,如斷線之鸢,無影無蹤?如今聽你所說,根本不合規矩,則所謂‘交戴恩收執’雲雲,完全是架空砌詞。

    國家重臣,敢于如此欺罔,莫非真以為皇上不曾成年,可以輕侮嗎?我非參不可。

    ” “熙大爺,”傑治提醒他說:“合肥自命懂洋務,實在也是半瓶醋,其中或許有人在欺騙他,亦未可知。

    ” “那自然是馬建忠。

    我當然也放不過他,而且必得從他身上來做文章。

    不過,說合肥受欺,這話倒難苟同,合肥不是易于受欺的人,他屬下也沒有人敢欺他。

    ”說到這裡,盛昱長歎一聲,“怪來怪去是我錯!” “這就奇了。

    ”傑治大為困惑,“跟熙大爺你什麼相幹?” “我不該參恭王。

    ”盛昱答道:“如果恭王在樞廷,合肥決不敢如此胡作非為,再往前說,有文文忠在,他更不敢。

    如今,大不同羅!” “那,熙大爺,你是說,他就敢欺醇王了?” “自然敢。

    醇王主戰,跟合肥主張不同,不過,要開仗,也還是少不了合肥,所以醇王也不能不敷衍他。

    他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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