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了,一直打不定注意。
現在為了振作士氣,不能不這麼辦,我想面奏太後,仿照老五太爺的例子,以‘奉命大将軍’的名義,帶領神機營,到越南去打法國鬼子。
”
此言一出,舉座大驚,連孫毓汶都張口結舌了。
“老五太爺”惠親王在鹹豐三年奉旨授為奉命大将軍,隻不過督辦畿輔防剿事宜,與出師越南豈可同日而語?
“祖宗創業維艱,雖說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不過騎射是八旗的根本,修文亦不必偃武。
本朝初入關的時候,王公大臣沒有不能開強弓,說‘國語’的。
承平日久,習于驕逸,純廟高瞻遠矚,極力糾正,較射三箭不中鹄,立刻斥責,八旗子弟鄉會試,先試弓馬,合格了才許入闱,此所以有‘十大武功’。
當時明亮、奎林他們,都是椒房世臣,用命疆場。
純廟聖谕:‘周朝以稼穑開基,至今以農立國,本朝以弧矢定天下,何可一日廢武?廢武就是忘本!’”醇王說到這裡又激動了,“就因為八旗忘本,才有今天外敵欺淩之辱!”
“王爺見得極是。
”孫毓汶勸道:“不過以王爺的身分,親冒矢石,皇上何能片刻安心?”
“親冒矢石也不緻于。
我自然是在關内安營,指揮督戰,無須親臨前敵。
”醇王又說:“唯其以我的身分,親自督師,才能振作士氣。
”
“說實在的,王爺有這番意思就夠了……。
”
“不夠,不夠!”醇王搶着搖手,“一定要到前方,打個樣子給大家看看。
有人說神機營是虛好看,我不服氣。
從前文博川帶神機營到奉天剿馬賊,打得很好。
他回來跟我說:神機營不是不能用,隻不過京師繁華之地,把他們養得懶了。
一到苦地方,擺不上‘旗下大爺’的譜,自己不動手,連頓飯都吃不到嘴,自然大改常度。
這話真是閱曆之言。
再說養兵千日,用在一朝,神機營操練了這麼多年,臨到該他們露一手,還不拚命争個面子?我意已決,你們勸我也沒有用。
”
“王爺!”
閻敬銘才說了一句,醇王便又搶着開口,“丹翁!”他拱拱手,“這饷的方面,你無論如何要幫我的忙。
乾隆年間,大将軍督師,都特簡大臣籌辦糧秣,你年紀這麼大了,我當然不敢勞動你,不過,務必要請你派年輕力強,吃得苦、耐得勞的司官,替我管糧台。
”
說到這樣的話,閻敬銘隻能恭恭敬敬應一聲:“是!”
孫、閻二人都“沒轍”了,隻拿眼望着許庚身。
他當然也有一番話說,隻是看醇王滿懷信心,意氣甚豪,不便潑他的冷水,越潑越壞,變成激将,更難挽回。
所以一直在思索着,怎麼能讓醇王知道,神機營不中用,而又不傷他的自尊?
才能讓他知難而退。
這片刻工夫,已經思量停當,卻閑閑問道:“王爺預備用什麼人參贊?”
“榮仲華!”醇王脫口相答,“仲華委屈了好幾年,我心裡也很過意不去。
沈經笙下世的第二年,我想保他複用,他不肯。
如今總得幫幫我的忙。
我已經有打算了,皇帝到了該“壓馬”的年紀,我備八匹好馬,作為他的報效,隻要有旨賞收,自然就會開複他的原官。
”
“王爺笃念舊人,真是教人感激。
榮仲華是好的。
不過,王爺,”許庚身說道:“三國的故事,不可不以為鑒。
”
“三國的故事?”旗人拿《三國演義》當作兵法,醇王雖不緻如此,陳壽的《三國志》,卻是當年在上書房的時候,奉宣宗面谕,特别要念熟的,所以三國的故事,知道得很多。
“不知道說的是那一個?”
“我說的是赤壁之戰。
當時劉、關所部,不過精甲萬人,劉琦的江夏兵還不到一萬,周瑜、程普亦不過各領萬人,合孫劉之兵,不過四萬。
曹瞞所部,号稱百萬,實際亦有四十萬,以十對一,而衆寡不敵,隻為魏師北來,水土不服,軍中瘟疫流行,以緻于一把火燒得他卸甲丢盔。
”許庚身緊接着又說:“南人乘船,北人騎馬,習性使然,無可勉強。
神機營子弟到奉天可以收功,亦就因為奉天的氣候跟京裡相差不遠,如今到了炎荒瘴疠之地的西南邊境,天時不對,水土不服,再中了瘴氣,沒有一個不病倒的!英雄隻怕病來磨,那一來,豈不損了王爺的神威?”
“啊,啊!”醇王悚然動容。
“星叔,這話說得是。
”閻敬銘急忙附和,“我在山西辦赈的時候,深知饑民易救,瘟疫難當。
到那時候,趕緊運藥到前方,怕都來不及了。
”
“是的,是的!”
“王爺體氣雖壯,從來也沒有到過南邊,萬一水土不服,上系廑慮,”許庚身用極懇切的聲音說:“王爺又何能心安?”
“責備得是。
”衷心悅服的醇王,措詞異常謙恭,“拜受嘉言,不敢不領教。
”
“王爺太言重了!”許庚身站起身來,垂手答說。
“一切仰仗。
”醇王拱拱手,“明天一早,宮裡見吧!”
第二天黎明時分,醇王已經約了他的兒女親家伯彥讷谟诂,在内右門的内務府朝房見面,一起看許庚身所拟的公折底稿。
這個稿子一共分四大段,第一段申明同仇敵忾之義,說法軍猖獗,攻擊基隆,在廷諸臣,同深憤激。
第二段提到陳寶琛的折子,說他素日剛毅,現在有“和亦悔不和亦悔”的奏語,自然是他身在局中,親見親聞,不能不重視的見解。
這是道明戰有困難,引起第三段保全和局的主張:如果法國“悔過輸誠,怵于公議,尚可示以大度,仍予轉圜”,因為“此時饷绌兵單,難于持久。
況外夷逼處,為千百年未有之局,與發撚迥異。
”
看到這裡,醇王深深點頭,認為這樣措詞,是道出了真正兇症結,非常恰當。
再看第四段,也就是結論,卻近乎空話了。
這個要作為廷臣公議的結論,認為法國如果挑釁不止,終于不得不戰,則不可為小挫所動搖,那時要設法募兵籌饷,或者舉辦團練,或者分道扼守,以為“持久之策”,而最要者為申明軍律。
伯彥讷谟诂看完這一段,搖搖頭說:“這不太虛浮了嗎?鬼子已經打進來了,還在募兵籌饷,那來得及?辦團練更是件靠不住的事。
”
“不然!”醇王答道,“你沒有能看得仔細。
這段話的要旨,是在表明最後的打算。
法國人适可而止,中國不妨示以大度,真要欺人太甚,一打起來,那就沒有完了,非拚到底不可。
”
“嘿!”伯彥讷谟诂一面來回蹀躞,一面将雙掌骨節捏得“格巴,格巴”地響,用微帶不屑的神氣說,“是打算把法國鬼子吓得不敢動?”
“他們敢動不敢動,咱們不知道,反正洋人隻要一上了岸,就讨不了便宜。
”醇王說道:“洋人的厲害,是他的鐵甲船,大炮,一上了岸,咱們處處攔他、堵他、困他,叫他走投無路,非告饒不可。
劉省三在基隆,用的就是這個法子,張幼樵在馬尾也打算這麼辦。
總之,去我之短,用我所長,陸戰必有把握。
”
伯彥讷谟诂默然。
他父親僧格林沁在英法聯軍内犯時,跟洋人在通州接過仗,結果潰退回京,如引此故事,說洋人不可輕敵,就變成揭父之短,但如醇王所說“陸戰必有把握”,他也實有看不出把握在那裡?那就隻好不開口了。
不開口不行,因為這個折底是由他提出來,必得他先有信心,才能說服大家一起列銜。
所以醇王催問着說:“你有什麼意思,說出來大家琢磨。
”
“我的意思是,要說痛快話,和就是和,戰就是戰,不痛不癢的話,似乎沒有用。
”
這話卻是搔着了癢處。
從同治初年以來,每遇外敵,朝廷應付之道,總不外備戰求和。
求和是真,備戰是假,而假的要弄成真有其事的模樣,真的卻又迂回瞻顧,倒仿佛虛與委蛇似的。
照伯彥讷谟诂看,這個公折中所提的見解、主張,亦複如此。
醇王卻不肯承認。
陸戰有把握,是他所确信不疑的,就怕帶兵官不肯用命。
這個看法,他跟親信談過好幾次,許庚身深為了解,所以拟的折底,能夠符合醇王的意思。
現在伯彥讷谟诂不以為然,而醇王似乎欲辯無詞,他不能不說話了。
“如今跟外國開仗,都要站在理上,不然,洋人一定合而謀我,衆寡之勢,勝負不待智者而決。
法國如果敢上陸,那就是彰明較著侵犯我國,誰是誰非,十分明白。
即令其中有國家想挑撥,亦就無所借口。
再有一層,洋人來我中國的,已經不少,内地一開仗,炮火不免傷及他國僑民,各國必不容法國猖獗,出面調解,自然對我有利。
”
經過這一番解釋,伯彥讷谟诂才沒有話說。
到得近午時分,坐轎到内閣大堂主持廷議。
所謂主持,其實是到一到而已。
禦前大臣與大學士高高上坐,兩面是六部九卿,下面設一張長條案,團團圍着一班熱心國事的翰詹科道,在傳閱上谕、南北洋的電報,以及總理衙門送來的八件法國照會。
文件多人更多,天氣太熱,隻見各家的聽差,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絞手巾、倒茶、裝煙、打扇。
廷議本就是近乎随意閑談的一種集會,這天的秩序更不易維持,東一堆、西一堆,三五成群,各自找涼快的地方叙話。
其中風頭人物是盛昱。
他已成了翰林中後起的魁首,所以圍在他左右的特别多。
在大老中,李鴻藻閑廢,潘祖蔭回鄉,翁同和冒了上來,成為扶持風雅的護法,盛昱跟他走得很近,也很佩服他,所以見他一到,特意迎了上來招呼。
“我剛下書房,來晚了。
”翁同和問道:“議了些什麼?”
“還沒有開議。
總是這樣子,議不出什麼名堂來的!聽說是伯王預備的折底。
如此大事,由禦前主持,也算是新樣。
”
翁同和笑笑不答。
停了一下問道:“你大概又是單獨上奏吧?”
“那要看公折怎麼說?如果有個切實的辦法,可以不緻于辱國,我也就不必多事。
”
“你來!”翁同和招招手,“我給你看封信。
”
信是一個抄件,先看稱呼,再看具名,是張佩綸在上個月二十八由福州移駐馬尾以後,寫給李鴻藻的信,卻不知翁同和怎會有此文件?
“是我問起幼樵的情形,蘭翁特為錄副送來的。
”翁同和說。
“喔,蘭公病洩經月,隻怕更清癯了。
”盛昱一面答話,一面看信。
信很長,主要的當然是談他的部署:
“佩綸定出屯馬尾之計。
所撥兩營,乃友山留備省防者,其将黃超群前解凰翔之圍,與友山患難交。
佩綸在陝西文牍中見其姓氏,又觀其履曆,曾在胡文忠守黔時充練勇,而随南溪先先轉戰行間。
訪問省城名營,惟此軍隊伍尚整齊,是以特調用之。
二十七午,合肥忽來電,稱林椿雲:‘二十八日期滿,定攻馬尾,惟先讓法為救急計,鴻不敢許。
’等語。
”
盛昱知道林椿是法國的一個領事,不知道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