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領事署一件照會,雖也是“蟹行文”,但懂英文的人看不懂。
何璟急急傳召一名姓劉的文案委員,整個總督衙門,隻有這個劉委員認得法文。
劉委員卻不在衙門裡。
前兩天台風吹壞了他家的房子,一根橫梁從空而堕,打傷了他的懷孕的妻子,他正請假在天主教辦的醫院裡,照料他的妻子。
等派專人将他找了來,一看照會,大驚失色,是下的戰書,開仗的時刻是未正兩點鐘。
“那,那趕快通知馬尾、長門,還有巡撫衙門。
”
張兆棟得到消息,氣急敗壞地趕了來,也不等門上通報,大踏步直奔簽押房。
總督衙門本來是明朝的提刑按察使衙門,當時有個按察使陶垕仲,上疏參劾布政使薛大昉貪污。
薛大昉反咬一口,因而一起被捕,結果辨明是非,陶垕仲官複原職。
回任之日,福州百姓夾道迎候的,有數萬人之多,都說“陶使再來天有眼,薛藩不去地無皮”,後人因此将按察使衙門的一座花廳,題名“天眼堂”,現在是總督的簽押房。
何璟正在天眼堂旋磨打轉,心問口、口問心,不知吉兇禍福如何?一見張兆棟,倒覺寬慰,想跟他商量個萬一法國兵攻到,如何處置的辦法。
那知張兆棟不容他開口,先就大聲說道:“大人!我的兵,讓張幼樵要了去了,無論如何,督署的炮,要分一門給我。
”
何璟愕然。
愣了一會,方始大搖其頭:“那怎麼行?”
“大人,督署有四門炮,我隻要一門不為過。
”
“唉!”何璟皺眉答道,“四門炮有四門炮的用處,東西轅門各一門,後街東西兩頭各一門。
給了你一門,就留下一個缺口,其餘三門,有等于無。
再說,分給你一門,你也無用,你知道洋人從那道而來?”
“這是小炮,又不是炮台上的大炮,炮座釘死了,隻能往外打。
小炮是可以移動的,洋兵由那道而來,炮口便對準那裡。
”
“如果分道而來呢?”
張兆棟語塞,隻是哀求着:“大人,大人,你不能獨善其身!”
“不是獨善其身,是自顧不暇。
”何璟說道:“牧民是你的責任,請快回去,出安民的布告!”說罷,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張兆棟看看不是路,轉身就走;回到巡撫衙門,一聲不響,隻喊姨太太取便衣來換,又叫取一百兩現銀,用塊包袱包好,放在一邊。
然後請了文案委員來,草拟安民的布告。
福州城内百姓的消息,比官場來得靈通,安民布告,毫無用處,逃難的逃難,閉門的閉門,有些膽大而憤激的,則持刀舞杖,打算向外國僑民尋仇,秩序亂得彈壓不住。
事實上亦沒有多少人在彈壓,官府差役自己先就遷地為良了。
城裡亂,馬尾亦亂。
法國領事白藻泰的照會,是由督署用電報轉告的,通長門炮台的電線為台風所吹斷,音信不通,船局卻在午後一時接到了通知。
張佩綸接得電文在手,愕然不知所措。
好半晌,突然醒悟,“那有這個道理?說開戰就開戰!”他問:“魏瀚呢?”
魏瀚倒在局裡,一喚就到。
這時何如璋亦已得信趕來,聽得張佩綸指斥照會無理的話,他心裡明白,不敢聲張,人家戰書是早就下了,言明三日以内開戰,不算無理。
“如今隻有據理交涉。
”張佩綸對魏瀚忽然很客氣了,“魏老弟,要勞你的駕,到孤拔那裡去一趟。
”
“是!”魏瀚問道:“請大人示下,去幹什麼?”
“你跟他說,約期開戰,載在萬國公法,須容對方有所預備。
現在他們所定的開戰時刻太迫促了,請他改期,改到明天。
”
“回大人的話,”魏瀚嗫嚅着答道,“這怕不行。
”
“怎麼不行?”
“大家都曉得法國從初一以後,就要開戰……。
”
“怎麼說‘大家都曉得’?”張佩綸打斷他的話說,“我就不曉得。
”
“外面流言紛紛,傳得好盛,何以沒有傳到大人耳朵裡?”“這些閑話現在也不必說它了。
事機迫促,你趕快去吧!”
魏瀚無奈,就從船局前面坐小舢闆,直向孤拔的旗艦航去。
榮歇度魯安号,已經挂出緊急備戰的旗幟,艦上士兵均已進入戰備位置,嚴陣以待。
再看相去不遠的揚武與福星輪上,不知是管駕看不懂敵艦的旗号,還是視而不見,甲闆上的士兵倚欄閑眺,仿佛根本未想到戰火燃眉似的。
走到一半,發現下遊一條法國的鐵甲艦,以全速上駛,剪波分濤,船尾曳出兩條白浪。
小舢闆急忙避開,魏瀚則由目迎而目送,看清船身上漆的法文譯名,叫“度侖方士”号。
這條船一面逆水上行,一面跟榮歇度魯安号用旗語在通訊。
突然間,法國的一艘小鐵甲艦林克斯号開炮,轟然一聲,衆炮齊發,首先打沉了羅星塔下所泊三艦之一的飛雲号。
這時是午後兩點鐘。
在上遊,法國兵艦的目标是揚武号,由孤拔親自指揮環攻,不過三、五分鐘,硝煙彌漫之中,忽聞巨響,法國的第四十六水雷艇擊沉了揚武号。
揚武所中的水雷,正在船底,船沉有一段時間,張成得以放下救生艇,帶着營務處的印信、旗号,及時逃生。
法國兵艦的目标,亦就轉向與揚武号并泊的福星号了。
福星号的管駕陳英,真如胡林翼形容閻敬銘的,“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丈”。
當炮火猝發,揚武被攻而無所還手,上遊伏波、藝新怯敵而逃,西面福勝、建勝兩輪張皇失措之時,隻有陳英一面下令開炮還擊,一面砍斷纜索,預備沖入敵陣。
他身邊有個老仆程二,因為久在船上,大緻亦了解水上的戰守趨避之道,急急勸道:“伏波、藝新已經往上流開了。
我們亦應該跟過去,到上流集中,再看情形回頭來打。
”
“你要我逃?”陳英瞪着眼,厲聲答說,“你又不是沒有看見我的家信!”
不久以前,陳英曾寫信向家人訣别,說“頻年所積薪水,幾及萬金,受國豢養,苟戰必以死報。
”程二原以為不過說說而已,那知真有臨難不苟免的決心,就不敢再勸了。
于是陳英便在“望台”上,用傳聲筒激勵全船将士:“男子漢食君之祿,忠君之事。
到此地步,有進無退,隻要福星号一沖,一定有船跟上來,為什麼不能轉敗為勝?”
全船暴諾如雷,人人奮發,陳英親自掌着舵輪,往下遊直沖,左右舷的前膛炮一發接一發地開。
無奈這隻木質兵輪,吃水隻有十尺六寸,時速隻有九海浬,下水亦已十四年,炮小船舊,敵不過法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