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得避人飲泣,選秀女,又是為光緒立後,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淚,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如何答話。
她就象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貴妃的架子,淡淡地問了幾句話,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
各宮妃嫔的夥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計算,多少斤肉,多少隻雞鴨,自己帶着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
鳳秀的小女兒這時什麼身分也沒有,是随着宮女一起進食,直到宮門下鑰,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将她的妹妹喚到卧室中來,親自關上房門,轉臉相視,未曾開口,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見此光景,做妹子的心裡發慌,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陌生異常,所以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敦宜皇貴妃知道吓着了她,便強忍涕淚,拉着她的手問:
“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
“記不起了。
”
“當然記不起了。
”敦宜皇貴妃說,“那時你還沒有滿周歲。
唉!一晃十六年了。
”
“大姐!”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日子過得好嗎?”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低聲說道:“阿瑪怎麼這麼糊塗?坑了我一個不夠,為什麼又把你送了進來?”“奶奶原不肯報名的。
阿瑪說,不能不報,不報會受處分,所以報了。
”
“哼!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
如果不打算巴結,又有什麼不能規避的?”敦宜皇貴妃問道:“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遲疑着,無從置答,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怕!”
“難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什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
”敦宜皇貴妃指着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
“做不完的活兒!一針一針,象刺在心上一樣!”
“這,這是給誰做的呀?”
“孝敬老佛爺。
”敦宜皇貴妃說,“也不是我一個,那處都一樣。
”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嫔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後,日日如是,該有多少?“老佛爺穿得了嗎?”她問。
“哼!還不愛穿呐!”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這樣兒,日子怎麼打發?小妹,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
”
小妹悚然心驚!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顔慘淡的神态,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長夜漫漫,春雨如淚,秋蟲齧心的那萬種凄涼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
“别說你選不上,就選上了能當皇後,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從前的蒙古皇後……。
”
剛說到這兒,隻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裡,吓了一大跳,臉色都變白了。
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住口不語,隻苦笑了一下。
“誰啊?”
“是玉順。
”敦宜皇貴妃說,“她在窗子外頭‘坐夜’”。
“幹嗎這麼咳嗽,倒象是有意的。
”
小妹說得不錯。
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為人謹慎,深怕隔牆有耳,多言賈禍,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說閑話過了分的時候,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怕她替自己擔心,隻凝神想了想說:“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
“行嗎?”小妹問道,“内務府的嬷嬷說,宮裡有宮裡他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
“不要緊!你在我床前打地鋪好了。
”
于是喚進宮女來鋪床。
床前打兩個地鋪,小妹與宮女同睡。
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談,卻都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個有擇席的毛病,一個卻是遽見親人,勾起思家的念頭,心潮起伏,再也平靜不下來。
半夜裡宮女的鼾聲大起,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小妹,你上床來,我有話跟你說。
”
小妹答應一聲,蹑手蹑腳地爬上床去,頭一着枕,不由得驚呼:“你哭了!”
敦宜皇貴妃将一方綢巾掩蓋哭濕了的枕頭,自語似地說:
“我都忘記掉了。
”
是忘掉枕頭是濕的。
可見得這是常有之事!小妹這才體會到宮中的日子可怕,打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說:“但願選不上才好。
”
“想選上不容易,要選不上不難。
不過,也别做得太過分,惱了上頭,也不是好開玩笑的事。
”
“大姐,你說明白一點來。
該怎麼做?要怎麼樣才算不過分?”
做法說來容易,與藏拙正好相反,盡量遮掩自己的長處,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處。
然而不能過分,否則惹起慈禧太後的厭惡,會影響她倆父親的前程。
“譬如說吧,”敦宜皇貴妃怕小妹不能領會,舉例解釋: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紅袍子,就不能穿。
該穿藍的。
”
“為什麼呢?”
“老佛爺不喜歡兩種顔色,一種黃的,一種藍的。
黃的會把皮膚也襯得黃了,藍的呢,顔色太深,穿上顯得老氣。
”
“我懂了。
我有一件寶藍緞子繡紅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
“對了!有紅花就不礙了。
”敦宜皇貴妃問道:“有一樣顔色的坎肩兒沒有?”
“沒有。
”
“我替你找一件。
”敦宜皇貴妃又說:“老佛爺喜歡腰闆兒一挺,很精神的樣兒,你就别那麼着,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
就這樣教導着、商量着,說得累了,反倒有一覺好睡。
但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貴妃匆匆漱洗上妝,來不及吃什麼,便得到儲秀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