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言津通百姓,呈訴通永道衙門者,不下二三百起,該管衙門不理。
向總督衙門申訴,因為是奏定辦理的案子,不肯據情入告。
據說百姓都含淚而去。
”
“豈有此理!隻怕李鴻章也不知道這些情形,是他下面的人瞞着他。
不然,李鴻章也不能置之不理。
”
皇帝太天真了,竟當李鴻章是湯斌、于成龍之流的好督撫。
翁同龢不便直言,然而也不能附和,唯有保持沉默。
“怎麼?”皇帝醒悟了,“李鴻章是知道的?”
“李鴻章不是懶于理政的人。
”
這句話就盡在不言中,皇帝黯然搖頭,然後又問:“你知道不知道,百姓的訴狀中是怎麼說?”
“無非廬舍墳墓,遷徙為難。
子孫見祖父的朽骨,豈有不傷心之理?就算公家給價,其心亦必不甘。
”翁同龢又說:
“有人引用聖祖仁皇帝的上谕……。
”
一提到康熙,皇帝趕緊起身,翁同龢自然站起得更快,“那時的上谕怎麼說?”皇帝問。
“容臣檢來呈閱。
”
檢來一本《十朝聖谕》,翻開康熙一朝,有關河工的谕旨,其中有一條是:“所立标竿多有在墳上者,若依所立标竿開河,不獨壞民田廬,甚至毀民墳冢。
朕惟恐一夫不獲其所,時存己饑己溺之心,何忍發此無數枯骨?”
“聖祖之為聖,仁皇帝之為仁,即此可知!”翁同龢忽然激動了,“轉眼就是歸政大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誠恐有累聖德,更恐埋沒皇太後多少年操持的苦心,實在不妥。
”
“師傅,”皇帝立即接口,“你何不也上一個折子?”
翁同龢這下才發覺“言多必失”,惹出麻煩來了。
可是此時此地,不容他退縮,隻能答應:“是!臣想跟毓慶宮行走諸臣,聯銜上奏。
”
“好!你快辦去吧。
”
翁同龢下了書房,立刻草拟奏稿。
以他的見識、文采,象這樣的奏折,原可一揮而就,結果費了一個下午才能脫稿,因為顧慮太多,不能不仔細推敲。
當天便将毓慶宮行走的另外兩位大臣請了來,一個是兵部侍郎,也是狀元出身的孫家鼐;另外一個是吏部侍郎松溎,他是正藍旗人,進士出身,但教皇帝讀“清文”,在毓慶宮的身分就差了,隻是所謂“谙達”。
向來師傅們有什麼公折,谙達是不列銜的,翁同龢為了壯聲勢,所以将他亦算上一個。
折柬相邀,專車奉迓,孫、松二人一到,翁同龢拿出折底來“請教”。
看上面寫的是:
“查泰西之法,電線與鐵路相為表裡,電線既行,鐵路勢必可舉辦,然此法試行于邊地,而不适行于腹地。
邊地有運興之利,無擾民之害。
腹地則壞田廬、平墳墓,民間嘩然。
未收其利,先見其害矣。
今聞由天津至通州拟開鐵路一道。
查天津距通州二百餘裡,其中廬舍相望,桑麻被野,水路則操舟者數萬人,陸路則驅車者數百輩,以及村酤、旅店、負販為活者更不知凡幾?
鐵路一開,本業損失,其不流而為盜者幾希!
近來外間議論,無不以此事為可慮。
臣等伏思皇太後、皇上勤恤民隐,無微不至。
偶遇四方水旱,發帑赈濟,唯恐一夫之失所,豈有咫尺畿疆,而肯使小民窮而無告乎?況明春恭逢歸政盛典,皇上履端肇始,而盈廷多風議之辭,近郊有怨咨之口,似非所以光昭聖治,慰安元元也。
夫稽疑以蔔,衆論為先,為政以順民心為要。
津通鐵路,宜暫緩辦,俟邊遠通行,民間習見,然後斟酌形勢,徐議及此,庶事有序,而患不生。
”
松溎先看,看完遞給孫家鼐,等他亦看完了,方始征詢意見:“如何?”
“比上齋諸公的公折,緩和得多了。
”
“不但語氣緩和,持論亦平正通達。
我謹附骥尾。
”
松溎說完,提筆在後面署了名,孫家鼐亦然如此。
這在翁同龢自是一大安慰,也有些得意,覺得推敲的苦心,畢竟沒有白費。
處理了自己的事,要問問旁人的态度,“上齋諸公的公折,怎麼說法?”他問。
“上齋”就是上書房的簡稱。
在上書房行走,亦稱為“師傅”,但因為教皇子而非皇帝,所以地位、恩遇,都不及皇帝的“師傅”。
但上書房的人多,加以是協辦大學士恩承與吏部尚書徐桐任“總師傅”,在這兩位衛道之士支持之下,上書房的公折,措詞就嚴峻得多了,語氣中明攻李鴻章,暗責醇王。
恩承和徐桐雖以地位與翰林懸殊,不便列名上折,卻以私人身分寫了信給醇王。
當然,詞氣恭順而論事激切,使得醇王大為不悅。
翁同龢是醇王很看重的人,平時禮遇甚周,就仿佛漢人書香世家敬重西席那樣。
因此,對于醇王在病中遭遇這種為清議所不容的拂逆之事,他自然覺得難過,同時也有許多感慨和惋惜。
“醇邸完全是替人受過。
”翁同龢還有許多話,到喉又止,隻付之喟然長歎。
孫家鼐了解他的意思,卻不肯接口,松溎的性子比較直,立即說道:“替人受過,也要看值不值?替李鴻章受過不值,替皇太後受過就值得。
”
修三海,修頤和園,昆明湖設小火輪,裝設電燈,以及紫光閣畔建造鐵路,凡此為清議所痛心疾首的花樣,說到頭來都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