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巴結上,也太可憐了。
當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還着眼在“加級五次”上面,便即問道:“他這個加級是怎麼來的?”
“是京察上來的。
”軍機章京答說。
三年考績,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級,張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帶着筆沒有?拿單子重新寫一張,第五改成第一。
”
于是在孫毓汶一手安排之下,當天就由軍機處承旨發出一道上谕:“新授四川鹽茶道玉銘,文理欠通,不堪任使,着即開缺,歸班候選。
該缺着由刑科給事中張元普補授。
”
張元普從同治七年中了進士,分發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補為山東道禦史,轉刑科給事中,為人碌碌,一無表見,除了忠厚謹慎以外,别無所長。
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窮得家無長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論缺分好壞,總比借債度日來得強。
誰知平地青雲,居然放了四川鹽茶道。
這個缺不談陋規“外快”,光是額定的養廉銀,照“缙紳錄”所載,每年就是三千五百兩。
隻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債”可以還清,而且還能多幾千兩銀子,回鄉置幾十畝薄田,可免子孫凍餒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過望,感激皇恩,至于垂涕。
玉銘也曾哭了一場,隻是同樣一副眼淚,哀樂各殊。
哭完了痛定思痛,實在不能甘心,玉銘逼着恩豐找高峒元去辦交涉,要讨回那十二萬銀子。
“十二萬銀子小事,我賠也還賠得起。
不過,将來宮裡有什麼大工,廣隆還想不想承攬?他得琢磨琢磨。
”
這是一種威脅,如果玉銘一定要索回原銀,他的廣隆木廠,就再也不用想做内務府的生意。
所失孰多?這把算盤當然要打。
不過,“善财難舍”。
恩豐說道:“平白丢了十二萬銀子,還丢了一回人,高道爺,請你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也咽不下這口氣吧?”
“丢人是他自己不好。
引見是何等大事?怎麼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再說,煮熟了的鴨子,憑空飛了,其中自然有鬼,而這個‘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誰。
這且不去說它,他那十二萬銀子,也不算白丢。
”高峒元招招手将恩豐喚近了又說:“頤和園雖花了兩三千萬銀子下去。
工程還沒有完。
跟當年的圓明園一樣,頤和園是個無底坑,多少銀子都花得下去。
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總管反覺得欠了他一個情要補報,将來随便替他說句話,就十個十二萬兩都不止了。
”
“是,是!”恩豐連連點頭,“我回去開導他。
”
玉銘一經“開導”,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索性又備了幾樣古玩,托高峒元送進宮去,打算着切切實實交一交李蓮英。
※※※
“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蓮英把玩着玉銘所送的那一個羊脂玉的鼻煙壺說,“總得想個法子,給他弄點兒好處才好。
”
“那不忙,有的是機會。
”高峒元問道,“我就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間有人搗鬼?”
“當然!”李蓮英向東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
“這可得早早想辦法。
”高峒元低聲問說,“老佛爺怎麼樣?”
“還看不出來,仿佛不知道這回事兒似的。
”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你得提一提!
不然要不了兩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
那時候是誰的天下?會是珍嫔的天下嗎?這個疑問似乎是可笑的,而細想一想不然。
李蓮英很了解,如果說權勢的相争如一架天平的兩端,一端是儲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雖為樞紐,卻無偏倚,那就不足為慮,“水大漫不過橋去”,珍嫔永遠無法蓋得過慈禧太後。
可憂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顯的迹象,皇帝不甘于母子如君臣的情勢,他要做一個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
再撫心說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話,慈禧太後确也侵奪了皇帝不少的權力,無形之中就會逼得他傾向景仁宮,變成以二對一。
這樣,天平兩端的消長之數,就不問可知了。
這一連串的念頭,風馳電掣般在心頭閃過,李蓮英覺得悚然于高峒元的警告。
但在表面上他不願也不便承認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視。
“你放心吧!”他說,“成不了氣候。
”
“成了氣候就難制了。
”
“成氣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李蓮英又說:“一切都跟平常一樣,你就當沒有這回事,該怎麼着怎麼着,内裡都有我!”
※※※
事情大緻都弄清楚了。
景仁宮一個王有,内務府一個全庚,一條線通過珍嫔,直達天聽。
玉銘大碰釘子那天,事先珍嫔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談。
事後,全庚稱心快意地四處揚言:“早就知道玉銘那家夥非落得個灰頭土臉不可!”這些情形擺在一起來看,内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蓮英覺得栽在珍嫔、王有和全庚手裡,是絕大的屈辱,一記起這件事,心頭就會作惡。
然而他還是忍着,忍着等機會。
這個機會是可以預見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後就會問起:“外頭有什麼新聞呐?”
這天問到,李蓮英平靜地答道:“還不都是談玉銘那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慈禧太後問道,“我聽崔玉貴說,珍嫔想使人的錢,沒有使成,所以撺掇皇帝給了玉銘一個難堪,是這樣子嗎?”
“不是。
說珍嫔想使人的錢,是有些人造出來的,崔玉貴就信以為真了。
”
“那麼,是為什麼呢?”
“是,”李蓮英低聲答道:“珍嫔勸萬歲爺要自己拿主意。
該用誰就用誰,不用誰就不用誰!讓大家都知道,是萬歲爺當皇上,大權都是皇上自己掌着。
”
慈禧太後勃然變色,額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厲害,盯着李蓮英看了好一會,忽又放緩了聲音問:“你不說玉銘原是珍嫔保舉的嗎?可怎麼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是,原是珍嫔保舉,隻為老佛爺……。
”李蓮英磕個頭說:“奴才不敢再往下說了。
”
慈禧太後的手索索地抖着,好半天不言語。
淡金色的斜陽照着她半邊臉,明暗之際,勾出極清楚的輪廓,寬廣的額頭,挺直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是顯得那麼有力,那麼深沉。
李蓮英在想:生着這樣一張臉的人,似乎不應該生那一雙受驚生氣了便會發抖的手。
“翅膀長硬了,就該飛走了。
飛吧!飛得遠、飛得高,飛個好樣兒我看看。
”慈禧太後冷峻地自語着,然後轉臉吩咐:“你記着提醒我,等皇帝來了,我要告訴他,那兩姊妹該晉封了。
”
李蓮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隻答應一聲:“是!”
“飛吧!飛得高、飛得遠,飛個好樣兒的我看!”說着,慈禧太後站起身來走了,沉着地踩着“花盆底”,灑落背上的冉冉斜陽,悄悄沒入陰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