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小太監去而複轉,縮在抽子裡的手一伸,遞過來一個銅墨盒。
玉銘大失所望,他所說的“行方便”不是要借個墨盒,而是想找個槍手。
事到如今,隻有實說了。
他将小太監拉到身邊低聲說道:“好兄弟!文墨上頭,我不大在行,你幫我一個忙,随便找誰替我搪塞一下子。
我送一千銀子。
喏,錢現成!”
說着又要去掏銀票,小太監将他的手按住,平靜地答道:“一千銀子寫份履曆,誰不想幹這種好差使?可是不成!萬歲爺特地吩咐,讓我來看着你寫。
你想我有幾個腦袋,敢用你這一千銀子?再說,萬歲爺也許當殿複試,讓你當着面寫個字樣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嗎?”
這一來,玉銘才知事态嚴重,面色灰白,一下子象是老了十年,站在那裡作不得聲。
“快寫吧!萬歲爺在那兒等着呢!等久了!不耐煩,你寫得再好,也給折了!”
“那裡會寫得好?”玉銘苦笑着,蹲下身去。
于是小太監幫他拔筆鋪紙,打開墨盒,玉銘伏身提筆,筆如鉛重,壓得他的手都發抖了。
“快寫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法。
”
“好吧,你寫:奴才玉銘……。
”
玉銘一筆下去,筆畫有蚯蚓那樣粗,等這“奴”字寫成,大如茶杯。
小太監知道不可救藥了,盡自搖頭。
“奴才玉銘”四個字算是寫完了,這裡多一筆,那裡少一筆,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寫的是這四個字,就再也無法辨識。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監問,“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鑲藍旗。
”
“那你就寫上吧!”
已經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銘,央求着說:“好兄弟,請你教給我,‘鑲’字怎麼寫?”
那小太監心有不忍,耐着性子指點筆畫,而依樣葫蘆照畫,在玉銘也是件絕大難事,結果成了一團墨豬。
接下來,藍字很不好寫,旗字的筆畫也不少。
勉強寫到人字,一張紙已經填滿了。
“交卷吧!”小太監已經替他死了心了,覺得用不着再磨工夫,所以這樣催促着。
“好兄弟,你看,這份履曆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為履曆,那還談得到寫得好壞?不過,小太監知道他此時所需要是什麼?亦就不吝幾句空言的安慰,“你們當大掌櫃的,能寫這麼幾個字,就很不容易了。
”他說,“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頭。
你放心吧!”
果然,這幾句話說得玉銘愁懷一放,神氣好看得多了,随即問道:“我還進去不進去?”
“不必了!你就在這兒候旨吧!”
于是小太監捧着他那份履曆,進殿複命。
皇帝已經退歸東暖閣,正在喝茶休息,一見玉銘的筆迹,勃然震怒,“什麼鬼畫符?真是給旗人丢臉!”他重重地将那張紙摔在炕幾上,大聲吩咐:“傳軍機!”
于是禦前侍衛銜命到軍機直廬傳旨。
禮王世铎大為緊張,他對太監、侍衛,一向另眼看待,此時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會兒叫起?是為了什麼呀?”
“大概是為了新放的鹽茶道。
皇上生的氣可大了。
”
“為什麼呢?玉銘說錯了什麼話?”
“倒不是話說錯了,字寫得不好。
”侍衛答道,“皇上叫寫履曆,一張紙八個大字,寫得七颠八倒,皇上說他是‘鬼畫符’。
”
“是了!辛苦你,我們這就上去。
”
進見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準備,“玉銘那十二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裡了。
”孫毓汶說,“看樣子,那個缺得另外派人。
”
“這得讓吏部開單子啊!”世铎說道,“咱們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
“是的。
先給吏部送個信,讓他們預備。
”說着,孫毓汶便吩咐蘇拉:“請該班。
”
“請該班”是軍機處專用的“行話”,意思是請輪班的軍機章京。
照例由達拉密與值日的“班公”進見。
這一班的達達密叫錢應溥,浙江嘉興人,曾是曾國藩很得力的幕友,在軍機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盡獻言之責,不同于一般的軍機章京,此時便說:“單子亦不必吏部現開,原來就送了單子的,因為特旨放玉銘,單子不曾用,檢出來就是。
不過,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所以繼任人選,請王爺跟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
陟黜之間,要見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幾廉頑立懦,有益治道。
”
“卓見,卓見!”孫毓汶很客氣地說,“請費心,關照那位将單子開好,随後送來吧!”
交代完了,全班軍機進見。
玉銘還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見世铎領頭,一行紅頂花翎,顫巍巍地由西面上階,認得是全班軍機大臣。
心想“禮多人不怪”,上前請個安,或許能搭上句把話,打聽打聽消息,總是件好事。
念頭轉定,撩起袍褂下擺,直奔台階,隻聽有人喝道:
“站住!”
站定一看,是個藍翎侍衛,便即陪笑說道:“我給禮王爺去請個安。
”
“給誰請安也不管用了!”那侍衛斜睨着他說:“找一邊兒蹲着,涼快去吧!今兒個,你還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
一聽這話,玉銘吓得魂飛魄散。
定定神再想找那藍翎侍衛問一問吉兇禍福,人家已經走得老遠了。
※※※
“這個玉銘,”皇帝氣已經平了,思前想後,玉銘總是自己交派下去的,誰也不能怪,所以隻簡略地說道:“文理不通!
根本就不能補缺。
”
“是!”世铎答道:“讓他歸班候選去吧!”
皇帝點點頭問:“他那個缺該誰補呢?”
“這得要看資序。
吏部原開了單子的。
”
“單子在那兒?”
世铎不敢說,已經在檢了。
因為天威莫測,預知召見為了何事,是犯忌諱的,所以他隻這樣答說:“得現檢。
不過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
“那就快檢來!該什麼人補就歸什麼人補,你們秉公辦理。
”
“是!”世铎回頭向孫毓汶低聲說了一句:“萊山,你看看去。
”
孫毓汶心裡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補了鹽茶道這個缺,是防着慈禧太後另有人交下來,也許仍是玉銘一流的貨色。
那時候既不能違慈命,又不能振紀綱,會形成極大的難題。
同時有“秉公辦理”的面谕,可見皇帝的本心正如錢應溥所說的,有借此振饬吏治之意。
既然如此,軍機樂得辦漂亮些,也買買人心。
因此等将單子拿到手裡,先細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張元普,下面注的簡曆是:“浙江仁和;戊辰進士;刑科掌印給事中;加級五次、紀錄兩次。
”戊辰是同治七年,他這一榜中,吳大澂現任漕督,寶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動被放,早已黃粱夢醒,而此人連個“四品京堂”亦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