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門,恰好閉城的禁令解除,外城的車馬,蜂擁而進,彼此争道,塞住了城門洞相持不下,大呼小叫,喧嚣一片。
王五陷身在車陣之中,進退兩難。
照他的身手,很可以攀登車頂,躍越脫身,但那一來驚人耳目,會引起更大的混亂,所以王五隻能鑽頭覓縫地找空隙擦身而過,費了好大的勁,才得出城。
趕到糖房胡同,夕陽西下,大酒缸正是上市的時候。
京師的酒館分上中下三等,“大酒缸”的等第最下,極大的酒缸,一半埋入泥中,上覆木蓋,就是酒桌,各據一方,自斟自飲。
酒肴向例自備,好在大酒缸附近,必有許多應運而生的小吃攤子,荷包裡富裕,買包“盒子菜”,叫碗湯爆肚,四兩燒刀子下去,來碗打鹵面,外帶二十鍋貼,便算大酒缸上的頭号闊客。
倘或手頭不寬,買包“半空兒”下酒,回頭弄一大碗麻醬拌面果腹,也沒有人笑他寒酸,一樣自得其樂。
有時酒酣耳熱,談件得意露臉之事,驚人一語,傾聽四座,無不投以肅然起敬,或者豔羨贊許的眼光,那種癢到心裡的舒服勁兒,真叫過瘾。
因此,大酒缸雖說是販夫走卒聚飲之處,卻是個藏龍卧虎之地,盡有懷才不遇的落魄文人,身負奇能的末路英雄,在此借酒澆愁。
王五的徒弟,幹這一行買賣,一半也就是為了易于結交這類朋友。
因此,提起京裡糖房胡同口的大酒缸,江湖上亦頗知名。
自然,那裡的常客,是沒有一個不識王五的,一見他到,有的讓座,有的招呼,十分親熱,王五愛朋友,很招呼了一陣,方得與早已迎了上來的徒弟叙話。
他這個徒弟叫張殿臣,手底下的功夫不怎麼樣,但極能幹,又極忠誠缜密,為王五倚作可共心腹的左右手。
在櫃房後面,專有一間密室,若有大事,都在這裡商量。
“五九派人來傳過話,從午前到此刻,我都沒有敢離開。
可是,譚大少爺沒有來。
”
“他在日本公使館,快來了!”
“那得派人去守着,打後門把譚大少爺接進來。
”張殿臣說,“宮裡的事,很有人在談,南海會館抓的人,一個一個都說得上名兒來。
譚大少爺在這兒露面,可不大妥當。
”
“有人認識他嗎?”
“有!”
張殿臣說完,随即起身去安排。
不一會去而複回,親自端了一托盤的酒菜,來陪師父小酌。
“有件事很紮手,可是非辦不可。
”王五問道,“你在西苑有熟人沒有?”
張殿臣想了一會答說:“有一個,是茶膳房的蘇拉。
再有一個,是護軍營的筆帖式,他那一營本來守西苑,前一陣子聽說調到神武門去了。
”
“那還是有用。
反正在西苑待過,知道那裡的情形……”
一語未畢,拉鈴聲響,這是有人要進來的信号。
王五擡眼外望,而張殿臣起身去掀門簾,正是譚嗣同來了!
“大少爺!”
“五哥,”譚嗣同搶着王五的話說,“今日之下,可千萬不能再用這個稱呼了!你叫我複生。
”
王五還在躊躇,張殿臣在一旁插嘴:“師父,恭敬不如從命,你老就依了譚大叔的話吧!”
“好,好!”譚嗣同撫掌稱賞,“殿臣當我老叔,我倒忝受不疑了。
”
這意思是,願與王五結為昆季。
雖不必明言,亦不必有何結盟的舉動,隻要有這樣的表示,已足令人感動了。
于是王五慨然說道:“我就鬥膽放肆了!複生你請坐。
”
“請師父先陪陪譚大叔,我去看看,有什麼比較可口的吃食?”
“這就很好!”譚嗣同拉着他說,“殿臣你别走,我有話說。
”
于是張殿臣替譚嗣同斟了杯酒,坐定了靜聽。
而王五卻迫不及待地表示歉意,“複生,”他說,“今天白白荒廢了,你昨兒交代我的事,一點眉目都沒有。
不是沒有眉目,根本就沒有去辦。
”
“那是因為突然關城的緣故,咱們得謀定後動,先好好商量。
打你走了以後,日本公使館的人,倒是有好些消息告訴我。
”
消息雖多,最緊要的隻有兩件事,一件是皇帝确已被幽禁在瀛台,而珍妃的遭遇,更為慘酷,已打入冷宮。
在甯壽宮之北,景祺閣之後,貞順門之東,靠近宮女住處一所簡陋小屋。
一切首飾,盡為慈禧太後派人沒收,甚至連一件稍微好一點的衣服都不許攜帶。
再一件是,慈禧太後決心要捉康有為,已經由軍機處密電天津的直隸總督榮祿,江甯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廣州的兩廣總督張之洞,以及江蘇巡撫、上海道等等,一體嚴拿。
又有個傳說是:電谕中指康有為弑君,是大逆不道的重犯,一經緝獲,就地正法。
“這個傳說靠不住。
或者是怕洋人庇護康先生,故意安上個了不得的罪名,以便于抵制洋人的幹預。
不過,我相信康先生一定可以脫險。
”譚嗣同停了一下說:“珍妃,當然也顧不得了,如今唯一的大事,是要将皇上救出來!”
王五點點頭不語,張殿臣是想說而不敢說,但終于因為他師父及“譚大叔”眼色的鼓勵,将他的如骨鲠在喉的話,率直吐露。
“譚大叔,我想插句嘴。
倘或能夠将皇上從瀛台救出來,可又怎麼辦?有什麼地方能藏得住這麼一位無大不大的大人物?”
“這話問得好!”譚嗣同将聲音放得極低,“能把皇上救了出來,還得送出京去,找個安全的地方,譬如天津、上海租界,萬不得已外國公使館也可以。
皇上隻要擺脫了太後的掌握,照樣可以發号施令,誰敢說他說的話,不是上谕?”
“那不是另外又有個朝廷了嗎?”
“隻有一個朝廷!皇帝所在之地,稱為‘行在’,不管什麼地方,都能降旨,各省督撫,不敢不遵。
至于太後‘訓政’,那是僞托的名目,說得幹脆些,就是篡竊!就是僞朝!
當然不算數。
”
王五師弟對他的話,都不甚明了,兩人很謹慎地對看了一眼。
怕譚嗣同發覺,卻偏偏讓他發覺了,當然要有進一步的解釋。
“這件事,我昨天想了一晚上。
”他說,“看起來好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