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就走。
”張殿臣說,“你老也别傷心!譚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慣師父掉眼淚的樣子。
”
王五不答,掉頭就走。
張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約定的地點,去找他派來辦事的夥計。
約定的地點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藥鋪,字号叫“西鶴年堂”,是京城裡有名的數百年老店。
相傳“西鶴年堂”與賣醬菜的“六必居”這兩塊招牌,都是嚴嵩的筆迹。
張殿臣跟西鶴年堂的掌櫃是朋友,所以借這個地方,作為聯絡之處。
“劊子手接上頭了。
”張殿臣手下最能幹的一個夥計老劉向他報告:“人倒很夠朋友,滿口答應。
也不肯收紅包,說譚大爺是忠臣,應該好好‘伺候’。
不過,自己覺得手藝不高,沒有把握。
”
原來張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囑,務必想法子不教譚嗣同身首異處。
處斬沒有不掉腦袋的,隻是手段高明的劊子手,推刀拖刃,極有分寸,能割斷喉管而讓前面的一層皮肉仍舊連着。
頭不落地,仍算全屍。
所謂“沒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讓譚嗣同的腦袋不落地。
“這是沒法子的事,且不去說他了,倒是還得預備一口棺木……。
”
一語未畢,隻聽暴雷似的一陣呼嘯。
這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凡在刑場看劊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這麼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
所以聽這呼嘯,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鶴年堂的小徒弟來報,“姓康的早就吓昏死過去了。
接下來那個聽說姓譚。
”
一聽這話,張殿臣五内如焚,擡起右手輕輕一按,人就上了櫃台。
遙遙望去,隻見并排跪着五個人,卻都伸直了腰。
還可以分辨得出,頭一個正是譚嗣同。
張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躍下地,雙手掩耳,急急往後奔去。
可是那一陣呼嘯畢竟太響了,仍舊震得他心膽俱裂,渾身發抖。
※※※
也許是為了報複在刑部大堂的質問頂撞,監斬的剛毅,将楊銳和劉光第,放在最後處決,讓他們眼看同伴一個個倒下去,在臨死之前,還要多受一番折磨。
劉光第斬訖,時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無頭的屍體。
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厲的哭聲。
哭得最傷心的是楊銳的兒子楊慶昶。
此外或則親友,或則僮仆,都有人哭。
唯獨康廣仁,如王五所預知的,身後寂寞,近在咫尺的廣東會館中,竟無人過問。
譚嗣同畢竟身首異處了!而且雙眼睜得好大,形相可怖。
張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譚大叔,你老死得慘……。
”
“不是死得慘!”突然有人打斷他的話,“是死得冤枉!”
張殿臣轉臉仰望,是四十來歲,衣冠楚楚的一位讀書人。
便即問道:“貴姓?”
“敝姓李。
”此人噙着淚蹲了下去,悲憤地說:“複生,頭上有天!”
說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終于将譚嗣同死所不瞑的雙目,抹得合上了。
※※※
榮祿的寓處,賀客盈門。
賀他新膺軍機的恩命。
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由裕祿接替,但權柄大減。
懿旨:北洋各軍仍歸榮祿節制,以裕祿為幫辦。
然而上門的賀客,卻無法見到主人。
榮祿是拜訪李鴻章去了。
“我也是剛接到消息。
仲華,你的新命是異數,既掌絲綸,又绾兵符,未之前聞!”李鴻章贊歎不絕地說,“難得,難得!”
“實在是推不掉。
”榮祿惶恐不勝地答說:“我真不知道怎麼才能兼顧,特地向中堂來讨教。
”
“言重、言重!”李鴻章連連拱手,“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你怎麼才能兼顧?不過,亦不必操之過急,慢慢兒摸索,總可以摸索出一條兩全之道來。
”
“是!好在有中堂在這裡,不愁沒有人指點。
尤其是洋務。
”
榮祿突然問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這,”李鴻章笑笑,“仲華,你難倒我了!”
“喔!”榮祿困惑地說:“請中堂明示。
”
“倘說不值得保全,人才難得,張樵野辦洋務,見識雖還欠深遠,總算也是一把好手。
但是,要說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說他劣迹甚多,誰要保他,就脫不了黨護之嫌。
仲華,你知道的,我的‘入閣辦事’,實在是不辦事,後生可畏,老夫耄矣!實在無可獻議,亦不敢獻議。
”
言下大有牢騷,“後生可畏”四字,尤其覺得刺耳。
榮祿轉念一想,讓他的抑郁發洩出來亦好,至少可以了解他是怎麼一種想法,然後才能相機疏導,争取支持。
他很清楚,自己政務兵權雖已一把抓,而能不能抓得住,要看幾個人的态度,最重要的就是李鴻章。
恩命初頒,丢下所有的賀客,來訪此老,正就是要表示自己對他格外尊禮的誠意。
既然如此,他發多大的牢騷,那怕指着和尚罵賊秃,也得捏了鼻子受他的。
因此,他臉上浮起深厚的同情,甚至是歉疚,垂着頭低聲說道:“中堂的牢騷,我知道。
太後聖明,亦全在洞鑒之中。
将來一定有借重威望的時候。
”
提到“威望”,李鴻章的牢騷更甚:“說什麼威望,真是令人汗顔無地!東西洋各國,倒還都知道李鴻章三字。
承列國元首君王,禮遇有加,都以為國有大政,少不得有我一參末議的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