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大病,是徐桐知道的。
此時聽慈禧太後的話風,微有想廢立而仿佛有所顧忌似的。
他自覺三朝元老,應參定策之功,便即朗聲答奏:“皇太後受文宗顯皇帝付托之重,戡平大亂,匡扶社稷,聖明獨斷。
奴才不勝拜服。
”
這段話聽來有些文不對題,而言外之意,都寄托在那句“聖明獨斷”上頭。
慈禧越覺滿意,語氣也更慈和了。
“文宗歸天的時候,外患内憂交逼,都靠你們一班忠心耿耿的人,同心協力,才有今天,你的精神也還很好,仍舊要替我多照顧照顧。
”
“是!奴才一息尚存,不敢躲懶。
”
“禮部尚書是個要緊的缺分。
國家的大經大常,造就人才,都靠禮部堂官盡心。
裕祿放出去了,你看,禮部尚書補誰好?”
這一問,問得徐桐精神大振,他夾袋中有個人,早就要讓他脫穎而出了。
此時略想一想答道:“論當今旗人中的人才,以理藩院尚書啟秀為第一。
此人是個孝子,品行端正,真正是個醇儒!”
“他是翰林出身嗎?”
“是!同治四年的翰林。
”
“原來是崇绮一榜!”慈禧太後說,“是翰林就可以。
”
向例,吏部及禮部尚書,非翰林出身,不能充任。
啟秀具此資格,慈禧太後便接納了徐桐的保薦。
随即召見軍機,面谕以啟秀調補禮部尚書。
這是徐桐幾個月來,第一樁稱心快意之事。
而慈眷優隆,又不止于此。
等他退到朝房,太監傳谕賜膳,賞的是從禦膳中撤出來的燒方與填鴨。
徐桐這天是齋期,但禦賜珍味,不能不吃,吃了不算罪過。
這樣一想,心安理得地吃得一飽,坐轎回府。
一回家,便有客來,一個是新膺恩命的啟秀;一個是啟秀的同年,穆宗的老嶽,同治四年的狀元崇绮。
原來軍機處的章京抄了恩旨到啟秀那裡去送信報喜,恰好崇绮也在。
他跟徐桐也常有往來,一個月總有幾天在一起扶乩,談因果報應,因而便與啟秀同車到了徐家。
啟秀為人,德勝于才,很講究忠孝節義。
見了徐桐,照平常一樣行過禮說:“多蒙老師舉薦,門生愧感交并,改日再叩謝老師。
因為謝恩折子未上,先謝老師,于臣節有虧。
”
徐桐的氣量很狹,若是他人說這樣的話,定會生氣。
唯獨對啟秀不同,覺得他的看法每每與衆不同,而細細想去,卻很有點道理,誇示于人,足為師門增光,所以格外優容。
“你說得不錯!于今‘受職公堂,拜恩私室’者,比比皆是。
人心不古,道德淪喪。
扶持正氣,端在我輩。
”徐桐搖頭晃腦地說:“穎之,端正士風,整頓名教,你雙肩的擔子不輕哦!”
“是!将來總要老師随時訓誨,庶幾可免隕越。
談到端正士風,門生以為應該從厘正文體着手。
”
“是啊!八股五百年不廢,總有他的大道理在内,豈可輕言改革?不過厘正文體以外,在引進正人,扶植善類上頭,亦該好好留意。
”
這句話正觸及崇绮的癢處。
他從愛女嘉順皇後殉節以後,内心一直不安。
慈禧太後亦似有意疏遠,以“文曲星下凡”的狀元,在光緒四年外放為吉林将軍去治盜,第五年轉任熱河都統。
有個禦史仗義執言,說崇绮秉性忠直,宜留京輔國。
結果受了一頓申斥,使得崇绮越發疑神疑鬼,因而在光緒九年由盛京将軍内調為戶部尚書以後,一再稱病,終于在光緒十二年正月罷官。
一閑閑了十二年,隻吃三等承恩公一份俸祿。
他是學程朱的,言不離孔孟,但沒有學會孟子的養氣之道。
這十二年的老米飯,真吃得口中淡出鳥來,在啟秀家聽得徐桐有不經軍機而獨力保薦禮部尚書的大法力,心中便霍然而動。
此時見徐桐有此表示,正好搭上話去,“中堂,”他說:“為國求賢,正是宰相的專職。
即如薦穎之出長春曹,内舉不避親,真正大公無私。
朝廷有公,斷斷乎是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了!”
這一頂高帽子,戴得徐桐飄飄然,舒服非凡。
他當然知道崇绮的處境,也很想引為羽翼,無奈慈禧太後跟他有心病,貿然舉薦,必碰釘子,而且這個釘子會碰得頭破血流,所以一直有着力不從心之感。
此時感于情誼,也覺得是一個好機會,必得拉他一把。
不過慈禧太後那塊心病,總得先化解掉,才有措手之處。
轉到這個念頭,靈機一動,很快地有了主意。
不過,他的主意還不便讓方正的門生知道。
所以等啟秀告辭時,他将崇绮留了下來吃素齋。
雖吃素齋,不忘美酒,兩人都是好酒量,當此新黨大挫,潰不成軍之際,自然開懷暢飲,酒到微酣,真情漸露,徐桐喉頭癢癢地有些話要說了。
“文山,”他喚崇绮的别号說:“如今有件關乎國本的大計,看來你着實可以起一點作用。
”
聽得這話,崇绮始而驚喜,繼而怅然,話不着實!從入仕以來,就沒有聽誰說過,他可以在朝局中起一點作用。
何況是關乎國本的大計!
“蔭軒,”徐桐是前輩,年紀又長。
不過崇绮沾了裙帶的光,是個公爵,所以亦用别号稱徐桐,“有關國本的大事,怎麼會謀及閑廢已久的我?更不知道如何發生作用?”
“當局者迷!”徐桐喝口酒,一面拈兩粒松仁癟着嘴慢慢咬,一面悠閑說道:“如今慈聖有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