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盆,所以溫暖如春。
徐桐和崇绮腰腳雖健,畢竟上了年紀,冷熱相激,頓覺喉頭發癢,咳個不住,主人家的聽差替他們又灌茶、又捶背,鬧了好一會才得安靜下來,跟榮祿寒暄。
三五句閑白過後,徐桐向崇绮使個眼色,雙雙站起,崇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折子,“奉太後旨意,有個稿子讓你看一看!”他一面說,一面将奏稿遞了過去。
榮祿不能不接,接過來一看案由,果不其然,是奏請廢立,當時大叫一聲:“哎呀!我這個肚子,到底不饒我啊!”說着,一手捧腹,一手就将折稿遞還,等崇绮上當接回,榮祿又說:“昨兒晚上鬧肚子。
方才我正在茅房裡,還沒有完事,聽說兩公駕到,匆匆忙忙提了褲子就出來了。
這會兒痛不可當,喲、喲、喲!這個倒黴的肚子!”
話還未完,人已轉身,伛偻着腰,一溜歪斜地往裡走了去。
崇绮歎口氣說:“來得不巧!”
“拉稀不是什麼大毛病。
”徐桐答說:“咱們且烤烤火,等一會兒。
”
這一等等了将近一個鐘頭,還不見榮祿複出。
隻是榮家款客甚厚,點心水果接連不斷地送上來,蓋碗茶換了一道又一道。
因此,兩老雖然滿心不悅,卻發不出脾氣。
“你家主人呢?”徐桐一遍一遍問榮家下人:“何以還不能出來?”
“累中堂久等!”榮家下人哈着腰答說:“在等大夫來診脈。
”
榮祿何嘗有病?借故脫身,正與武衛軍的一班幕僚如樊增祥等人在籌劃對策。
此事已密商了好久,始終沒有善策,到這時卻非定策不可了!反複衡量利害得失,總覺得無法面面俱到,唯有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力求保全大局。
于是,裝得神情委頓地,再度會客,一進門便拱拱手,連聲“對不起!”然後一面在火盆旁邊坐下來,一面說道:“剛才沒有看清楚,是怎麼回事啊?”
“你請細看!”崇绮将奏稿遞了給他,“仲華,這是伊霍盛業,不世之功!”
榮祿裝作不懂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的典故,一手接奏稿看,一手取銅管撥炭。
将炭撥得愈加熾旺,火苗融融之後,很快地将奏稿捏成一團,投入火盆,口中還說了句:
“我不敢看呐!”
兩老大驚失色,想伸手搶救,已自不及,一蓬烈焰,燒斷了載漪想做太上皇的白日春夢。
徐桐氣得身子發抖,顫巍巍站起來,手指着榮祿,厲聲斥責:“這個稿子是太後看過的,奉懿旨命你閱看,你何敢如此!”
“蔭老,”榮祿平靜地說:“我馬上進宮。
如果真的是太後的意思,我一個人認罪。
”
“好,好!”徐桐知道徒争無益,唯有趕緊去向端王告變,便說一聲:“有帳慢慢算!”拉着崇绮,掉頭就走。
榮祿不敢絲毫耽擱,立即換了公服,坐車直投甯壽宮北面的貞順門,請李蓮英出來說話。
“這麼大的雪,你老還進宮!”李蓮英問道:“什麼事啊?”
“還不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蓮英,煩你上去回一聲,我有話非立刻跟老佛爺回奏不可!”
“那就來吧!”
李蓮英領着榮祿,一直來到養心殿後的樂壽堂,做個手勢讓他在門外待命,自己便進西暖閣去見慈禧太後,将榮祿的話,據實陳奏。
“他有什麼事呢?”
“榮中堂沒有跟奴才說,奴才也不敢問。
不過,這麼大的雪,又是下午,特為進宮‘請起’,想來必是非老佛爺不能拿主意的大事。
”
慈禧太後想了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讓他進來吧!”
門外的榮祿,在這待旨的片刻,望着漫天的風雪,盡力想些凄涼悲慘之事,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接下來想鹹豐初年,伯父天津總兵長瑞、父親涼州總兵長壽,并從崇绮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在龍寮嶺中伏,雙雙陣亡,一門孤寡,茕茕無依的苦況,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誤觸肅順之怒,以緻因贓罪被捕下獄,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
再一轉念,記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閣後,貞順門旁,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每日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污穢沾染,真個是塵羹土飯!象這樣的天氣,既無火爐,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不知道凍成什麼樣子?绮年玉貌的天家内眷,受這樣的苦楚,言之可慘!
就這塞腹悲怆釀成盈眶熱淚,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冬冬”碰了兩個響頭,叫一聲:“老佛爺!”随即就痛哭失聲了!
慈禧太後大驚,失去了平日那種任何情況之下,說話都保持着威嚴從容的神态,張皇失措地嚷着:“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徐桐、崇绮到奴才那兒來過了。
”榮祿哽咽着說,“各國都幫皇上,就有那麼的怪事,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
果真要幹這件事,老佛爺的官司輸了!老佛爺辛苦幾十年,多好的名譽,那一個不敬仰?如今冒這麼大一個險,萬萬不值!倘或招來一場大禍,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後!”說到這裡,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逼硬擠、冷嘲熱諷、諸般委屈,假哭變成真淚,泉湧而出,号啕大哭。
慈禧太後被鎮懾住了!既懾于洋人态度之不測,亦懾于榮祿哭谏的聲勢,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說:“你别哭,你别哭!咱們好好商量。
”
“是!”榮祿慢慢收淚,但喉頭抽搐,還無法說得出一整句的話。
“蓮英!”慈禧太後吩咐,“給榮大人茶。
”
李蓮英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預備好了。
不但有茶,還有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