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間迎入宮中,深恐醇王幹政,竟緻被迫閑廢那樣,端王亦不過做一個富貴閑人而已。
這個念頭,常在立山胸中盤旋,隻是不便與人談論,此刻人地相宜,是個很好的剖疑的機會。
不過,談這些話極易惹禍,所以話到口邊,仍在考慮。
李蓮英是何等角色?鑒貌辨色,猜出立山有極緊要的話說而猶有顧忌。
是什麼話呢?他在想,不逼一逼,也許他就把話咽回去了。
這一陣子慈禧太後很關心時局與輿論,立山想說的話,也許正是慈禧太後想知道的,不能不聽一聽。
于是他說:“四爺,你在想什麼?莫非覺得我說得過分了?”
“不,不!”立山不再猶豫了,不過仍須先作聲明:“蓮英,咱們是說着玩兒。
自己弟兄,我說得不對,或者根本不該說,你盡管說我,說過就算了。
”
“四爺,你這話關照得多餘。
”
“是,是,多餘!”立山略停一下問道:“蓮英,你看這個局面,還會拖多久?”
“這個局面”是個什麼局面?先得想一想。
太後訓政,皇帝擺樣子,而大阿哥等着接位,說得難聽些,是個不死不活的僵局。
立山用個“拖”字,确是很适當的形容。
可是會拖多久,誰也不敢說。
“四爺,你把我問住了。
這話,”李蓮英搖搖頭,“老佛爺亦未必能回答你。
除非,除非問洋人。
”
“問洋人?”
“對了,第一問洋人,第二要問一班掌實權的督撫。
”立山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蓮英,”他說,“除非是你,别人不能看得這麼深。
”
“算了,你也别恭維我。
”李蓮英說,“你何以忽然提到這話,莫非聽見了什麼?”
“聽說就為了洋人作梗,拿‘不承認’作要挾,端王覺得擋了他的富貴,所以拿洋人恨得要死。
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每趟進宮,總誇他的虎神營,說虎能滅洋,也不嫌忌諱!”
“忌諱?”立山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老佛爺不是肖羊嗎?”
“是嘛,沒有人點醒老佛爺。
”李蓮英說,“我也不願多事。
不然,你看,老佛爺發一頓脾氣,準能叫他發抖。
”
“還是老佛爺!連六爺那樣的身分都不敢逞能。
老佛爺真是英雄一輩子,可惜做錯了兩件事。
”
“那兩件?”
“我不說,你也知道。
”
“你是說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夜裡,跟去年十二月二十四那兩件事?”
這是指迎立當今皇帝及立大阿哥而言。
李蓮英想說:老佛爺那種脾氣,再好的孩子也會折騰得不成樣子。
可是話到口邊,自然而然地被封住了,隻笑笑而已。
“洋人的事,我不太清楚,不敢說,至于那些督撫,也不過兩江、湖廣……啊,”立山蓦地裡想起,“湖北出了大新聞,你聽說沒有?”
“不是說鬧假皇上嗎?”
“是啊!”立山問說,“宮裡也聽說了?”
“沒有人敢說。
這一說,不鬧得天翻地覆。
”李蓮英扳着手指,念念有詞地數了一會說:“剛好二十。
”
“二十?什麼呀?”
“皇上名下的,死了二十個人了。
”
這一說,立山才明白,是皇帝名下的太監,這兩年來被處死了二十人之多。
立山想起因為在瀛台糊新窗紙而被責的那回事,頓有不寒而栗之感,話也就無法接得下去。
“湖北也稍微太過分了一點兒!”李蓮英意味深長地說,“年初二就給他一個釘子碰,也夠他受的。
”
“喔,”立山問,“怎麼回事,我倒還不知道。
”
李蓮英不答,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宮門抄遞給立山,揭開來看,第一頁開頭寫的是,光緒二十六年正月甲辰朔,下載上谕兩道,都是皇帝三旬壽誕,推恩内廷行走王大臣及近支親貴的恩旨。
正月初二隻有一道上谕,原來先有電旨:命各省将關稅、鹽課、厘金,裁去陋規,以充公用,并将實在數目奏報。
張之洞電複,湖北的這三項稅,以及州縣丁漕平餘,經逐漸整頓,已無可裁提,又說近年來戶部提撥太多,湖北督撫籌款甚苦。
最後定個辦法,以後每年總督捐銀二千兩,巡撫以下遞減,全省官員共捐七千七百兩。
朝旨申斥:“張之洞久任封疆,創辦各捐,開支國家經費,奚止巨萬,即以湖北一省而論,豈竟弊絕風清,毫無陋規中飽?乃以區區之數,托名捐助,實屬不知大體!着傳旨嚴行申饬,所捐之項,着不準收。
”
這還不算,最後又有一段:“嗣後如實在事關緊要,準其簡明電奏,若尋常應行奏咨事件,均不得擅發長電,以節糜費。
”
看到這裡,立山伸一伸舌頭,“好家夥,這個釘子碰得不小。
”他說,“照這麼看,那件假皇上的案子,大概快要結了。
”
“不結也不行,莫非真的在武昌立一個朝廷?”李蓮英說,“我看,姓張的還沒有那麼大的膽子。
”
“是!老佛爺還是有老佛爺的手段。
”
“就是這話羅!”李蓮英執着立山的手說,“咱們自己兄弟,我有一句話,凡事隻要對得起老佛爺!别的不妨看開一點兒,無須認真。
”
立山細味弦外之音,是勸他對端王兄弟容忍。
這當然是好話,雖然心裡不甚甘服,但李蓮英的意思是可感的。
因此,沉默了一會,用很誠懇的語意答說:“沖你這句話,我就委屈我自己好了。
”
這樣談到天黑,聽差來請示,飯開在何處?李蓮英先不答他的話,問一句:“今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東西請立四爺?”
“蒸了一條鹿尾。
”
鹿尾是“八珍”之一,貴重在猩唇、駝峰、熊掌之上,但李蓮英卻大搖其頭,“胡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