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門簾,王季訓方始開口。
“老李,你來得正好!我不方便去找你,急得要命。
”
“喔,有事?”
“沒有别的事。
翠兒一家老小從天津逃到京裡來了。
這話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這是個跟我要錢的題目。
”
“錢,你不用愁。
”李來中取出銀票來,抹一抹平,擺在面前。
王季訓伸頭一看,“好家夥!”他說,“一萬兩!‘四大恒’的票子。
”
一語未畢,李來中連連搖手。
王季訓知道自己失态了,不知不覺間又提高了聲音。
縮一縮脖子,愧歉地笑着。
“這兩天有什麼消息?”
所問的消息,是指榮祿所接到的電報。
王季訓是個捐班的候補縣丞,天津電報局的“電報生”出身,為榮祿掌管密碼,已有好幾年。
凡是各地與榮祿用電報通信,都要經他的手,所以得知許多機密。
隻以年輕佻撻,風流自喜,終年在八大胡同厮混,有限的薪水,何足敷用?因而為李來中乘虛而入,早就買通了。
“消息很多。
你要問那一方面的?”
“江蘇方面。
”李來中問,“羅嘉傑可有複電來?”
“有。
”
“怎麼說?”
“沒有說什麼,隻說已接到榮中堂的電報,親自到上海去打聽各國的态度。
”
李來中放心了,“有沒有提到,什麼時候再電複?”他問。
“沒有。
”王季訓又加了一句:“照規矩說,象這樣要緊的事,不會耽擱得太久。
”
李來中沉吟了一會,将銀票往前推了推,壓低了聲音說:“四爺,有件事,隻要你舉手之勞。
辦成了,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
“好!你說。
”王季訓一隻手伸到銀票上。
李來中的動作比他更敏捷,輕輕一抽,将銀票收回,湊過臉去說:“請你造一個假電報。
”
“怎麼造法?”
“假造一個羅嘉傑的電報。
”
“這,”王季訓問道,“怎麼說?”
“怎麼說,你先不用管。
”李來中又說,“你别怕,包你一點責任都沒有。
”
“怎麼會沒有責任呢?”王季訓用手在項後砍了一下,“這要發覺了,是掉腦袋的罪名。
”
“包你腦袋不掉,照樣能吃花酒,照樣能親翠兒的嘴。
”
“老李!”王季訓笑道:“我是孫悟空,你就是如來佛,什麼事翻不出你的手掌。
說實話,你本事大,不怕,我可怕!有一萬兩銀子,我有好一陣舒服日子過。
可是,日子要過得舒服,第一就是能夠安心。
你說,怎麼讓我安心?你說得我信了,我就幹!”
李來中一面聽,一面深深點頭,“好!咱們倆一言為定。
我說得不對,你不幹我不怨你。
四爺,我先問你,如今南邊的電報怎麼來?”
“南邊的電報,有兩條線,一條陸線,一條海線。
陸線,現在到不了京裡,因為電線杆讓義和團拉倒了,保定也不一定能通。
海線呢,有兩處,一處通天津,現在天津亂得一塌糊塗,也不必談了。
再有一處是通山海關,歸駐紮在那裡的副都統管。
這兩天南邊有急電,都是先通到山海關,再派快馬送到京裡。
”
“那麼,我再問你,山海關拿電報送到,你照樣譯出來,送上去,可有責任可言?”
王季訓愕然,“這有什麼責任可言。
”他說:“送來了,我不譯不送,才有責任。
”
“那就對了!山海關那面是我的事,反正總有一份電報給你,你譯了照送,這一萬銀子就是你的。
”
“那,”王季訓不信似地問,“有這樣容易的事?”
“當然還要費你一點心。
”李來中略想一想說:“有兩個辦法,你自己挑一個:一個是,你們那裡跟羅嘉傑通電報的密碼本,借出來用一下;一個是,我拿一個稿子給你,請你譯好交給我。
”
“密碼本不便拿出來!”王季訓很快地答說,“就拿出來,你也不知道用法,因為密碼是每天不同的。
這樣,你拿稿子來,我替你譯,稿子呢?”
“得要明天一早給你,送到什麼地方?”
“送到我下處。
”王季訓說,“明天上午我不當班,正好辦這件事。
”
“好,就這麼說!”李來中将銀票捏在手中,起身掀簾子,向外喊一聲:“拿紙片!”
在京師,老于花叢的都知道兩句詩:“得意一聲‘拿紙片’,傷心三字‘點燈籠’。
”因為“點燈籠”是姑娘不留客,不得不去,難免傷心,而“拿紙片”不是飛箋召客,便是“叫條子”,自是得意之事。
但李來中此時吩咐“拿紙片”,卻大出王季訓的意料,不是叫局,隻是要一張紙片可以寫字而已。
“四爺,你寫一張收條給我,收到一萬銀子。
”
“好,好!我寫,我寫!”
等王季訓欣然提筆欲下時,李來中又開口了,“請慢一慢,我念你寫‘茲收到日本公使館交來庫平銀一萬兩正。
’”
“怎麼?”王季訓大為驚疑,“這是什麼意思?”
“明人不做暗事,四爺,我老實告訴你,托我辦這件事的人,是這麼交代的。
一萬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人家也要防一防。
你隻要照我剛才的話做到,我們那裡自然會知道,這張收據我塗銷了還給你。
你既然沒有讓朋友上當的心,大可坦然。
四爺,你要明白,我們是辦事,不是想害你。
我跟你無怨無仇,張羅一萬銀子來換你這張收據為的是要抓你一個把柄,我不成了瘋子了?”
話說得很透徹,細想一想,對方似乎亦不能不出此防範的手段。
不過有一點卻還須澄清,“我照辦了沒有,你們怎麼會知道?”王季訓問,“倘或你們那裡沒法兒證實,就以為我玩花樣,告我一狀,說我私通外國,那可是有冤沒處訴的事。
”
“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知道。
白花花的銀子,到底一萬兩!
怎能做沒把握的事。
”
王季訓沒話可說了。
“好吧!就這樣。
”他照李來中的意思,提筆寫好,一張紙換一張紙,各得其所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