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到達西安,軍機處連鹿傳霖自己在内,都知道“若再好勇鬥狠,必有性命之憂”這句話,是對他而發的。
其實,鹿傳霖自己又何嘗不知道,既無可戰之兵,亦無可戰之饷,連紙上談兵的資格都不夠。
不過,慷慨激昂,究不失為沽名釣譽最方便的法子。
如今官到戶部尚書軍機大臣,隻要循分供職,善自養生,再有三五年,何愁不能“大拜”?這樣一想,自然心平氣和,覺得就算發一套慷慨激昂的議論,亦無味得很。
而況眼前便有一大難關,第一年的賠款連攤付利息二千二百萬兩,在西曆明年正月初一,亦即華曆十一月二十二,即須付足,為期不過三個月,如何籌措這筆巨款?大是難事。
經過多次會商,就開源節流兩大端去用工夫,首先想到的是虎神營、骁騎營、護軍營,當初為了整軍經武打洋人,在載漪力争之下,自光緒二十五年起.加補津貼,年需一百四十餘萬兩銀子。
如今吃了敗仗,偃武修文,準備“變通政治”,這筆津貼,當然可裁。
此外,神機營、步軍營添練兵丁的口分,以及滿漢官員、八旗兵丁額外加發的“米折”,凡是戊戌政變以後,打算跟洋人周旋到底,為了激勵士氣而額外增撥的津貼及“恩饷”,一律裁減。
每年可省出來三百萬兩銀子。
其次是南洋、海防、江防、各省水陸練勇以及舊制綠營的各項費用“率多事涉虛糜”,而且經此大敗,足見“難期實濟”,一律酌加裁減。
不過所省減費用的确數無法計算,估計至多亦不過三百萬兩。
節流所得,至多不過每年賠款的七分之二,其餘大數,要靠開源。
難題來了!不管廣東新開辦的房捐、鹽斤加征、“土藥”、茶、糖、煙、酒從重加稅,怎麼樣算也算不出一千幾百萬銀子的額外款項來!
為此曾屢屢集議,但聞一片嗟歎之聲,細帳越算越心煩,最後隻有出之于攤派一途,按省分大小、财力多寡,負擔最重的,自然是江蘇,派到二百五十萬兩;其次是四川,二百二十萬兩;再次是廣東,二百萬兩,以下浙江、江西各一百四十萬兩;然後湖北、安徽等省.以次遞減,最貧瘠的貴州,亦派到二十萬兩。
上谕中特别說明,開源節流各條辦法,“有與該省未能相宜及窒礙難行之處,各該督撫均有理财之責,自可因時制宜,量為變通,并準就地設法,另行籌措”,暗示隻要湊足數目,什麼法子都可以用。
但必須“如期彙解,不得短少遲延,緻有贻誤。
”而緊接着又有句話:“倘期限已屆,而短少尚多,即惟各督撫是問。
”換句話說,是有個折扣在裡頭。
倘或各省攤派,照額收足,而有必須開支的用途,亦可截留一小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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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月餅,從行宮到京官的寄寓,都在捆紮行李,準備回京,隻見滿街的車馬伕子。
偏偏西安官場又來個全班更動,因為陝西巡撫升允奉旨特派為前路糧台,由藩司李紹芬護理巡撫印信,由榮祿幕府中外放的臬司樊增祥署理藩司,于是糧道署臬司,西安府升署糧道,另外再派人署西安府,交卸上任,道喜謀差,忙上忙下,大概從唐朝以來,一千多年之中,這個關中名城就從沒有這麼熱鬧過。
啟銮期近,乘輿出東門還是南門,發生了争議。
照路程來說,應該出東門,但有人以為大駕必自北而南,朝廷體制攸關,而且“南方旺氣,向明而治”,所以必出南門。
這一來多費周折,光是出城這一段路程要加出兩倍,而辇道加鋪黃土,亦頗費事,所以議論不定,最後是請慈禧太後裁決。
不用說,體制猶在其次,取旺氣,讨吉利最要緊,面谕軍機大臣:“出南門,繞赴東關,在八仙庵拈香打尖後再走。
”
最先走的是二班軍機章京,前一天啟程,趕到阌鄉,準備接替頭班軍機章京辦事。
第二天八月二十四,天色未明,軍機、禦前、六部、九卿及西安全城文武,均已齊集行宮伺候,當行李登車時,兩宮循例召見了軍機大臣,方始升輿。
辰初三刻,前導馬隊先行,接着是太監,然後是領侍衛内大臣開路,靜鞭之響,黃轎出宮,頭一乘是皇帝,第二乘是慈禧太後,第三乘是皇後,第四乘是瑾妃,都挂起了轎簾,不禁臣民遙瞻,惟有第五乘黃轎的轎簾是放下的,内中坐的是大阿哥。
黃轎之後便是以軍機大臣為首的扈從大員,随後是各衙門的檔案車輛。
首尾相接,一直到十點才過完。
一路上家家香花,戶戶燈彩,跪送大駕,到得南關,地方耆老,獻上黃緞萬民傘九把。
然後繞向東門外,在八仙庵拈香打尖。
飯罷即行,迤逦向東偏北而行,跸道兩旁,又是一番氣象,隻見無數官兒,匆匆趕路。
原來升允先期傳谕,文官佐雜,武官千把以下,在十裡鋪恭送,逾此以上的文武官員,在灞橋恭送。
另外派人點驗,無故不到者查取職名,停委兩年。
所以衣冠趨跄,十分熱鬧。
一過灞橋,轎馬都快了,三點多鐘.頭一天駐跸的骊山宮在望了。
此處已是臨潼縣該管。
但打前站的吳永竟未找到臨潼縣令,再看供應,亦全未預備,不由得困擾而着急,抓住管行宮的一名典史,厲聲問道:“夏大老爺呢?誤了皇差是何罪名,莫非他不知道?”
“吳大人,”那典史哭喪着臉說:“你老别問了,我們都還在找他呢!”
“到底怎麼回事?”
那典史遲疑了一會,毅然決然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