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正定,第一件事是去看花車。
前兩次去看,多少有些觀摩的意味,對鐵路局的道員,仿佛接見隔省的差官。
盡管人家按規矩,口口聲聲:“是!大帥。
”而他說話,卻須帶着請教的語氣。
可是,這一次不同了,奉旨查看,全然照欽差的派頭行事了。
花車原預備了五輛,太後、皇帝、皇後、大阿哥、瑾妃各一輛,大阿哥被逐出宮,多來一輛,自然移歸慈禧太後,作為卧車。
袁世凱先看座車。
迎門是一架玻璃屏風,轉過去在右面開門,穿過一段甬道,裡面是半節車廂成一大間,中設寶座,兩面靠窗設長桌,黃緞繡龍的椅墊、桌圍,地上鋪的是五色洋地毯。
壁缦黃絨,摸上去軟軟地,因為裡面還墊着一層厚厚的俄國毛毯。
寶座之後,左右兩道門,通至卧車,此時正在加工裝修,最觸目的是,靠窗橫置一張極寬的洋式大鐵床,袁世凱略扭一扭臉問道:“這合适嗎?”
陪在他身旁的一個官員叫做陶蘭泉,是盛宣懷特為從上海派來的,此人出身洋行,對一切起居服用十分内行,置這張鐵床是很經過一番心思才決定的。
原來慈禧太後在西安,因為憂心國事,兼以起居不适,肝氣痛的毛病,愈來愈厲害,李蓮英便弄來一副極精緻的煙具,熬得上好的“大土”,勸她“香兩口”玩兒。
偶爾一試,果然肝氣就不痛了。
先是發病才抽,漸漸地有了瘾,大有“不可一日無此君”之勢。
抽大煙必得用大床橫躺着,不然起卧不便,煙盤亦無放處。
可是,火車上擡上一架紅木大床去,狼狽不便。
陶蘭泉心想,上海的長三堂子,自從改用鐵床,由于名為“席夢思”的床墊特厚特軟,大行其道,何不仿照以行?隻是西洋鐵床照洋人的身材設計,床腳高了些,上下不便,然而這也不礙,鋸短了就是。
如今聽袁世凱問起,陶蘭泉不便說破,是為了便于慈禧太後抽大煙,更不能明告,這是來自長三堂子裡的靈感,隻得陪笑答道:“禦榻不宜過小,如用紅木大床,又以搬運不便,不得已從權。
大帥如以為不合适,應該怎麼改,請吩咐。
”
袁世凱擺架子、打官腔的目的,是要人知道,不管是那個衙門派到直隸來的官員,都得聽他的号令,如今陶蘭泉既已當他頂頭上司般看待,自然不為已甚。
而況,盛宣懷交通宮禁,已非一年,或許這張鐵床的設置,正是李蓮英的授意,如果自作主張,要陶蘭泉更換,那不就誤蹈馬蜂窩,惹來的麻煩小得了。
這樣想着,心中一動,随即說道:“兩宮的起居習慣,外廷無從得知,等我問了内務府大臣,再作道理。
”
他是試探陶蘭泉,意料中如經李蓮英指點授意,或許就會這麼回答:似乎不必再問内務府,因為已經問過李總管。
但陶蘭泉很深沉,附和地答一聲:“是。
”使得袁世凱始終無法了解,備這張禦榻到底問過李蓮英沒有?
※※※
兩宮到正定的那天,謎底就揭曉了,并未問過李蓮英,但頗為贊許,表示慈禧太後一定會中意。
這是袁世凱所派的人,陪同李蓮英去看花車時,聽他親口所說。
接着,又聽人來說,慈禧太後召見陶蘭泉,竟花了三刻鐘的工夫,除了對盛宣懷主持的鐵路總公司,以及正在興工中的蘆漢鐵路南段的情形,問得很詳細以外,還殷殷垂問盛宣懷的病狀。
這兩件事加在一起,使得袁世凱心頭大起波瀾。
盛宣懷一直是他心目中的一個勁敵,不過一個辦輪船、辦電報、辦鐵路,一個練兵、帶兵,彼此并無利害上的直接沖突,不妨客客氣氣。
但自他接了李鴻章的遺缺,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盛宣懷自北洋起家,固由于李鴻章的一手提拔,但輪船、電報、鐵路,由北洋發端創辦,亦一直受北洋的支配。
蕭規曹随,例不可廢,而盛宣懷竟迄無表示,仿佛招商局、電報局、鐵路總公司與北洋風馬牛不相及似地。
本以為自己接事未幾,盛宣懷又在病中,一時還來不及通款曲,此刻一看,情形不妙。
很顯然地,他有這麼硬的靠山,自然會趁此機會,脫離北洋,自立門戶。
果然所願得遂,總督兼北洋大臣這個頭銜,不過虛好看而已。
袁世凱向來謀起即動,不稍猶豫,他已經看清楚,要保持北洋的局面,有所展布,非得先制服盛宣懷不可。
而制敵機先,此刻就應該動手。
于是,他找了新近羅緻入幕的智囊楊士骧來,屏人密議,決定在榮祿以外,更結奧援,而從各種條件,各種迹象去看,瞿鴻矶的勢力方興未艾。
不結奧援則已,要結,第一個就要在瞿鴻矶身上下工夫。
這就少不得要委屈自己了!若要親近,最有效的辦法是“拜門”。
其實,細想起來也不算委屈,瞿鴻矶是同治十年的翰林,那時自己還隻有十三歲,跟着叔叔在南京念書,論年歲、論學業,皆足以為師,至于論官位,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頭銜,雖然煊赫,但畢竟這兩三年才巴結到紅頂子,而瞿鴻矶是早就放過學政的了,況且現任軍機大臣,宰相之位,則總督又何以不可拜之為師?
不過,話雖如此,卻也要兩廂情願才好。
料想瞿鴻矶不至于會将當總督的門生,摒諸于門牆之外,就怕他受寵若驚,謙辭過甚,搞得成了僵局。
因此,細細商量下來,仍然以先作試探為主。
“不妨先寫封信,微露其意。
”楊士骧說:“當然,意思要懇切。
”
袁世凱點點頭說:“如果碰了釘子呢?”
“釘子是不會碰的。
也許瞿大軍機不肯受門生之稱,約為昆季,那也一樣。
”
實際上是不一樣的。
拜門雖說關系較為親近,到底矮了一截,若能換一份蘭譜,結為兄弟,說起來把兄是大軍機,盡夠唬人的了。
這是袁世凱心裡的盤算,不便說破。
隻請司筆劄的幕友寫了一封四六信,先盛贊瞿鴻矶道德文章,次道久已仰慕之意,最後表示,想執贽請益,但怕冒昧,意思是隻要瞿鴻矶答應一聲,門生帖子立刻就會送上。
收到這封信,是在兩宮自正定啟跸的前夕,袁世凱正在指揮辦差,忙得不可開交的當兒,戈什哈送來一封信,是軍機章京寫的,說瞿鴻矶希望跟他見一面,如果得空,請即命駕。
自己不寫回信,而由軍機章京出面,事情就有眉目了。
在袁世凱想,這是瞿鴻矶已經允諾,而又不便遽以師弟相稱,信中的稱謂很為難,所以托軍機章京代約。
當時便将早已備好的一份一千兩銀子的贽敬,帶在身上,到瞿鴻矶的公館去拜會。
一會了面,隻見瞿鴻矶雙手高捧着他的那封信,連連打拱:“慰翁,慰翁,你真會開玩笑!”他說:“足下疆臣領袖,怎麼說要拜我的門?我又何德何能,敢如此狂妄?慰翁,我連信都沒法子複,隻有當面請你來,一則道謝,再則道歉。
大劄請收了回去吧!”
這是實實足足的一個釘子,碰得袁世凱好久說不出話來,隻道得一聲:“世凱一片誠心……。
”便讓瞿鴻矶把話打斷了。
“慰翁,請你不必再說。
萬萬不敢當,萬萬無此理!”
碰了釘子回來,袁世凱心裡自然很難過,平生沒有做過這樣窩囊的事!不過,他善于作假,有喜怒不形于顔色的本事,所以沒有人知道他此行所遭遇的難堪。
※※※
十一月二十四慈禧太後與皇帝由正定府乘火車抵達保定,傳旨駐跸四天,定二十八回京。
這個日子由欽天監慎重選定,是宜于回宮的黃道吉日。
就在這一天下午,慶王由北京到了保定。
火車剛一進站,隻聽洋鼓洋号,喧阗盈耳,慶王從玻璃窗中望出去,隻見一隊身材高矮胖瘦一律的新建陸軍,高擎洋槍,肅立正視,領隊的軍官,出刀斜指,再前面就是全副戎裝的袁世凱,率領紅頂輝煌的好些文武官員在迎接。
等火車徐徐停下,車門剛好接着月台上所鋪的紅地毯,袁世凱卻從地毯旁邊,疾趨上車,進門立正,行的是軍禮。
這使得慶王大感意外,不等他開口,便即問道:“慰庭,你今天怎麼換了軍服?”
總督是一品服色,就算帶隊來迎接,亦不妨換穿戰袍馬褂的行裝,如今袁世凱頭上雖仍是紅頂花翎的暖帽,身上卻着的是黃呢子、束皮帶的新式軍服,在慶王看,他不免自貶身分了。
而袁世凱另有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