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于常時,及至一進東廠胡同,更是冠蓋相接。
落日猶在,明燈已懸,由敞開了的大門望進去,燈火璀璨,鑼鼓喧阗,為男客預備的,四大徽班的名伶羅緻殆盡的堂會,正當熱鬧的時候。
女客更有文靜的消遣,是“走票”的一班“子弟書”。
早年有班“旗下大爺”,飽食天家俸祿,閑來無事,别創新聲,腔調略似大鼓,而講究詞雅聲和,有東城、西城兩派。
“西城調”更為萦纡低緩,一個長腔,千回百折,似斷若續,久久不息,最宜于飽食終日的人品味。
這班“子弟書”特别名貴,因為穿上公服,至不濟也是個紅頂子。
此時當然是便衣,是特為約齊了穿戴,一律福色緞面皮袍,上套青緞琵琶襟坎肩,頭上紅結子瓜皮帽,帽檐鑲一塊極大的玭霞。
這是規定好了服色,此外憑各人喜愛,随意修飾,坎肩上的套扣,手上的扳指兒,腰際的荷包,都是可以争奇鬥勝之處。
當榮祿夫人母女到達時,正是“振貝子”——慶王奕劻的長子貝子載振在奏技。
隻為這個票友的身分尊貴,賓主們都不便起身寒暄,擾了場面,隻是遙遙目笑緻意。
載振也向福妞微笑着點點頭,依舊搖着系了小金鈴的手鼓,唱他的書。
這套書叫《鴛鴦扣》,專門描寫旗人的婚嫁,從“相親”到“回門”,一共九大段。
這時正唱“開臉”,是“大奶奶親掩亮格笑着囑咐:‘猴兒你若還錯過,就誤了時辰。
’”的第二天之事。
适逢其會,福妞入座,載振便格外抖擻精神,使出他那浏亮的嗓子唱道:“通報說,梳頭的太太們将車下,大奶奶出去迎接,佳人又不得相随,獨坐在房中,心裡不免凄慘。
沒片刻娘家的女眷都進了朱扉,見面拉手兒佳人就落,太太們也覺傷感,打那喜内生悲!到底不比她的親娘十分親熱,也不過暫時悲慘,一霎時就展放了愁眉。
大奶奶讓坐裝煙來叙話,仆婦們銅盆取水服侍香閨,洗淨了花容,三姓人先後九線,然後把寒毛絞淨又用雞子輕推,生成的四鬓隻用鑷子兒打掃。
開臉已畢可改換了蛾眉,未施脂粉,早已容光飛舞……。
”
載振唱到這裡,女客們不約而同地都轉臉去看福妞。
羞得她坐不住了,低着頭起身,退了出來。
一進上房,便遇見她的堂兄而承繼過來變為胞兄的良揆,他愁容滿面,不由得讓福妞的心都跳得快了。
“怎麼啦?”
“阿瑪今兒個不太好。
”良揆答說:“氣喘得很厲害。
”
“請大夫了沒有?”
“去請了,”良揆答說:“刑部程二爺在前面聽戲,我先把他找了來看一看。
”
于是福妞顧不得再說,繞回廊直奔榮祿的卧室,老底下人與丫頭一大堆,卻都是發愣的居多。
等進了卧室,隻見榮祿由兩名聽差扶掖着坐在“安樂椅”上,滿頭大汗,喘得聲息如牛,喉間還有痰響,比平常所見的症狀重了好幾倍。
尤其是上痰,更令人害怕,福妞想起一位長親臨終之時,一口痰堵在喉頭,立刻兩眼上翻斷了氣,不由得心膽俱裂。
“阿瑪!”她喊一聲,跪在父親面前,不斷地用手替他抹胸。
榮祿說不出話,眼珠隻随着她手腕上那隻在晃動的鑽镯轉。
也許晶光四射,易于眩暈,他把眼睛閉上了。
就此時,榮祿夫人已趕到,榮祿聽見聲音,睜開眼來,隻是揮手。
榮祿夫人不明其意,福妞卻懂,“奶奶,阿瑪是說,你得到外頭去招呼客人。
”
前面的賓客,得知主人病重的消息,意興大減。
第二天正日的禮儀,雖然都照計劃舉行,表面看來,花團錦簇,但榮祿竟不能親自接待賀客。
氣喘經延名醫會診,略見好轉,不過醫生私下透露,病成不治,即使能夠拖過年,春二三月,大限必至。
這話在别人不過聽聽而已,到得袁世凱耳中,就非常重視其事了。
因為榮祿是真正的首輔,一旦病殁,何人繼任,對他的關系極重。
這件事當然早就籌劃過,張之洞雖奉旨入觐,但細細打聽下來,他不會内用,也就不會入軍機,何況軍機大臣一滿三漢,就表面看,滿人已用得太少了,更不會再用一個漢人補榮祿的缺。
情勢是相當明白的,榮祿在軍機處的遺缺,不但必用旗人;而且必用資格勝過王文韶、鹿傳霖的旗人,才能“掌樞”。
自慈禧太後聽政以來,軍機不用漢人“領班”已成定例,王、鹿之流,是決不能掌樞的。
旗人中資格可與王、鹿相并的,隻有一個東閣大學士、宗室崐岡,他是同治元年的翰林,但才具平常,亦非慈禧太後所寵信。
算來算去,隻有一個慶王奕劻,堪膺其選,而亦唯有奕劻大用,自己才有更上層樓的可能。
否則觊觎直隸總督北洋大臣這個頭銜的,大有人在,而且如岑春煊、盛宣懷之流,都不是好相與。
因此,袁世凱以助奕劻繼榮祿,視為必出死力以冀其成的第一大事。
這幾個月之中,多方布置,加以有四格格作内應,奕劻的簾眷,更勝于昔。
可是袁世凱心中雪亮,此事成敗,決于一言九鼎之重的榮祿,如果榮祿自知不起,必會造膝密陳,何人以繼他的遺缺,即使他自己不說,慈禧太後亦一定會問他,萬一倉促之中竟記不起慶王,而緻别舉,那麼即令舉非其人,以慈禧太後對榮祿眷顧之深,亦會勉強依從。
那一來便錯盡錯絕了。
是這樣的一種看法與打算,所以袁世凱聽得榮祿病重的消息,憂心忡忡,急于想進一趟京,在探病的同時,探問榮祿的口氣,相機為奕劻活動。
要榮祿肯有一言之薦,大事才能放心。
京津密迩,但直隸總督非奉旨不能進京,而自請入觐,又必須有非面奏不可的理由,幸好眼前有個機會。
回銮之時,曾有上谕,慈禧太後将親自谒陵,以補“山陵震駭,歲時祭谒,廢缺不修”的前衍。
東陵已經展谒,西陵定在明年春天谒祭,以此為由,當面請旨,一定可以奉準。
果然,有一天宮中談起明年春天的西陵之行,順便試一試蘆漢鐵路北段,高碑店至易州泰陵這一條支路,是否平穩?李蓮英便即建議:“不如找直隸總督來,當面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