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語氣頗有暧昧之處,細心尋繹,才發現端方居心叵測。
“當贊成”三字之中,大有文章,仿佛瞿氏自願以藏書歸公,而他以本省長官的資格,贊成瞿氏完成這樁好事。
本來是公家向瞿氏征求家藏,若肯割愛,已是很顧公家的面子,至于酬報,自然照市價計算,如今變成瞿氏自願報效,即不能索償,無非由端方具奏,請予獎勵,即令“給價”,亦不過實值的一兩成而矣!這就是端方慣使的伎倆,既是巧取,亦是豪奪。
不過端方一回了任,卻一時沒有工夫來管此事。
因為江蘇在“大鬧家務”,巡撫、藩司、臬司、上海道吵作一團,最後則連端方自己亦不能不牽涉在内了。
糾紛先起于上海道蔡乃煌,欺侮江蘇巡撫陳啟泰。
由于陳啟泰在公事上诘責得嚴厲了些,蔡乃煌的回信,語多不遜,“橫一榻烏煙,叉八圈之麻雀”,竟成醜诋。
陳啟泰大怒,嚴章參劾。
向來督撫參司道,無有不準的,重則撤職,輕則查辦,視情節而定。
這回出了新花樣,朝命江督端方查辦,既查蔡乃煌,亦查陳啟泰。
老邁身弱的陳啟泰一氣成病。
當端方進京時,已有奏請開缺,回湖南養病之說了。
及至端方回任,江蘇藩司瑞澂因病請假,由臬司左孝同兼署。
藩司衙門有個顧師爺,是瑞澂的親信,而為陳啟泰所惡。
于是趁此機會逐顧而薦一姓韓的入藩幕。
瑞澂得知其事,大為惱怒,他認為自己是請假,并非開缺,巡撫何得擅易他的幕僚?于是上書江督,控訴陳啟泰“專制無理”,連帶也責備左孝同,指他“有意蔑視”。
這件事本來是陳啟泰做得魯莽,加以瑞澂的靠山甚硬,隻等陳啟泰一開缺,“指日高升”,端方當然要買他的帳,下個劄子給陳啟泰,要他“驅逐韓幕”。
這一來,陳啟泰的病勢當然又重了。
那知事情還沒有完,韓去而顧不至,閉門高卧,百事不管。
名幕的架子向來是這樣大的,而事實上又非他不可,沒有他許多重要公事都不能辦。
于是,首府、首縣再三勸駕,方将堅卧的顧師爺複起。
等這一場督撫藩臬糾纏不清的糾紛,告一段落,陳啟泰一病不起,端方得要派人奏報出缺,派人署理,查查陳啟泰任内有無虧空,以及重要的未了事項。
這一陣忙下來,他自己奉調直隸,繼楊士骧遺缺,忙着辦交代,“放起身炮”,一時顧不得瞿家的藏書,但卻始終未能忘情。
這一次來看張之洞,是别有用心的。
“這一次交卸,别無經手未了的事件放不下心,唯獨瞿氏藏書,耿耿于懷。
”端方的話鋒一轉:“圖書館的館址,不知道中堂定奪了沒有?”
“在我是早已定奪了!”張之洞答說:“就是内務府還有意見。
”
京師圖書館的館址,是早在端方春天進京時,便已選定,在德勝門内的淨業湖,亦名積水潭。
京師相傳有“四水鎮”,東南,崇文門西泡子河;西南,宣武門西的太平湖;東北,地安門左的什刹海;西北,德勝門右的積水潭。
積水潭上有一座鎮水觀音庵,乾隆年間改名彙通祠。
祠據高阜,四周水木清曠,是個讀書的好地方。
張之洞預備在淨業湖中央的洲渚上,興建四座樓閣,庋藏四庫全書,宋元精椠。
學部早就将計劃拟好了,隻是淨業湖、彙通祠是内務府管理的官産,竟還不肯放手,所以至今不曾出奏。
“以中堂的身分,莫非内務府還有異議?”
“這也很難說。
陶齋,”張之洞不勝感慨地,拉長了聲調說:“今非昔比羅!”
“事情是如此,沒有地方就不能建館,不建館,常熟的書就來不了。
”
“當然,當然!這件事我一定要辦的,明天我就讓部裡拟稿出奏。
”
“中堂,奏折上先别提瞿氏藏書,免得有人誤會,以為有了瞿書才建館,豈不貶低了京師圖書館的身分?”
“不錯,不錯!不過四庫全書,天祿琳琅,那是一定要提到的。
”
“當然!碩果僅存的一部,歸于典藏,自足增重。
”端方接着說道:“此館之設,移中秘之書,嘉惠士林,是千載創新的盛舉,非中堂之力不及此,竊願忝附骥尾。
将來瞿氏之書北來,我自然勉效綿薄,始終其事。
”
“此何待言?必要借重的。
”
攬事即所以攬權,隻要能夠經手,鐵琴銅劍樓的精椠,多少可以弄到幾部。
端方此來目的既達,以“中堂多多靜攝”為由,告辭而去。
※※※
一連五天,每天有上十個飯局,辭謝一半,也還有四五處的應酬。
到了第六天,攝政王第二次召見,這就可以離京赴任了。
端方如釋重負,回到寄寓的賢良寺,決定那裡都不去,隻找琉璃廠書房的掌櫃,送字畫碑帖來看。
“這麼熱的天,别的應酬都可以辭掉,不過,”楊惺吾說:“有個人專請大帥,不可不到。
”說着,他遞過一張帖子來。
端方接過來一看,大為詫異。
請客的張勳,是僅存的少數綠營将領之一。
他的本職是甘肅提督,現充東三省行營翼長。
西瓜大的字識不了幾擔,而且端方雖然認識,卻素無淵源。
何以他請客不可不到?端方所詫異的,不是張勳具柬相邀,而是楊惺吾的話。
“其中有什麼講究嗎?”
“自然。
”楊惺吾問道:“張少軒的生平,大帥總有所聞吧?”
“我知道他是許仙屏家的厮養卒,别的就不甚了了。
今天沒有事,不妨談此人。
”
“他是南昌府奉新人,出身微賤,不錯,是許仙屏的馬弁……。
”
許仙屏就是許振祎,做過河道總督。
張勳好賭,幾次賭輸了公款,惹得許振祎忍無可忍,決定要重重辦他。
許夫人念他平時能幹,又看他的相貌,似乎不是長為貧賤之人,所以給了他一筆盤纏,私下放他走了。
于是張勳到了廣西,投在蘇元春部下,後來又到了關外,隸屬宋慶的毅軍。
以偶然的機緣,轉入北洋。
袁世凱在小站練兵時,他在王士珍所管的工程營中,充任“幫帶”。
及至袁世凱繼李鴻章為直督,部下水漲船高,都升了官。
其時軍隊分為兩個系統,受過新式軍事訓練的“新建陸軍”,算是國家的正規軍。
湘軍、淮軍、省軍,以及其他雜牌軍隊,如果無法選入軍事學堂受訓,成為“新建陸軍”則汰弱留強,編為巡防營,以維持地方治安為主。
既無訓練,亦少補充,讓他們自生自滅,作為建立新式陸軍期間的一個過渡辦法。
張勳這時便統帶一個巡防營,駐紮直隸、河南交界之處。
及至兩宮回銮,由開封渡黃河而北,到磁州入于直隸境界,恰好是張勳的防區。
他手頭極松,慷慨喜結交,跟太監們混得很好,在“老佛爺”面前美言一二,竟得扈跸到京,留充宿衛,特旨連升三級,一躍而為建昌鎮總兵,接着又升雲南提督,成了一省的武官之長。
行伍出身的老粗,到了為人尊稱“軍門”,便算是“官居極品”了!
不久,張勳由雲南提督改調甘肅提督,銜頭雖有更改,人卻始終在京。
其時,老醇王所練的神機營,載漪所掌管的“虎神營”,早就風流雲散,榮祿的武衛軍,除了宋慶率領的毅軍,駐紮關外以外,聶士成、董福祥的舊部,成了散兵遊勇,一部分改投他處,一部分編練為巡警。
所以張勳這支軍隊,竟成了保衛宮禁的“護軍營”,兵甲鮮明,滿布殿廷。
有一次袁世凱入觐,一看這情形,大為驚駭,張勳如有異謀,整個大内在他控制之下,如之奈何?
其時正當日俄戰争以後,東三省真所謂伏莽遍地,于是袁世凱向軍機建議,将張勳調為奉天行營翼長,節制三省防軍。
這陽尊而陰抑,因為“節制三省防軍”這個銜頭,有名無實,三省的新軍,聽命于北洋,張勳指揮不動,原有的省軍,總計四十多營,各有地盤,張作霖、馮德麟、吳俊陞等人,那一個都不好惹。
張勳亦很知趣,因而得以相安無事,也因為頗有人傳說,張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