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專差送到端方寓處。
巧得很,也就是張勳剛走,姜桂題來拜,端方當然接見。
見面一看,果然,姜桂題須眉皆白,老得不成樣子了。
“聽說大帥到京,早就該來請安。
隻是營裡的雜務很多,料理不開,一直遲到今天,請大帥體諒。
”
“那裡,那裡!”端方覺得他說話的中氣很足,精神并不如表面那樣衰頹,便即問道:“姜老哥,你今年貴甲子是?”
“六十四。
”
“六十四,看不出!身子好象很健旺。
”
“就是一個頭暈的毛病,看了多少大夫,看不好。
有人說,上海有個好西醫,能用電氣治,可惜路太遠了。
”
“治病是要緊的,你何不請兩個月假?”
“不敢請!”
“為什麼呢?”
姜桂題面有為難之色,欲言又止地躊躇了一會,才歎一口氣:“唉!說來話長。
大帥是長官,我亦不敢不報告。
”他說:“有人在打毅軍的主意,如果是夠格的,我讓他也不要緊。
不夠格的,硬爬到人家頭上來,弟兄們不服。
毅軍是子弟兵,與别的軍隊不同,如果我一請了假,朝廷覺得姜桂題又老又病,正該開缺,另外放人,那一來,事情就鬧大了。
我受朝廷栽培,不能不顧大局。
”
“喔,”端方接着他的話問:“你說事情鬧大,怎麼個鬧法?”
“隻怕,隻怕毅軍要拉散了!”
端方心裡在想,姜桂題是不是有意吓人,雖不得而知,不過他自己不甘退讓,卻是很明白的事。
既然如此,即令他部下并無人不服,他亦可以教唆出變故來。
最壞的是,如今言之在先,以自己的身分,不能不關心這件事。
否則,萬一将來毅軍真個嘩變,姜桂題說一句:我早就報告了總督的。
那一來,責任不就都在自己身上了嗎?
轉念到此,頗感為難。
本以為自己應付張勳的法子很圓滑,反正不作左右袒,聽其自然,就算幫了張勳的忙。
而照現在的情形來看,不能不設法弭患于無形。
做督撫的,不怕别樣,就怕所管轄的軍隊鬧事!
這樣沉吟着,隻見姜桂題從懷中取出一個梅紅封套,顫巍巍地走過來,雙手捧上,口中說道:“大帥的親兵,照例由毅軍關饷,今天我把頭一個月的帶來了,請大帥過目。
”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端方便将封套接到手裡,将銀票稍為抽出來一點,便已看清楚,是一萬兩銀子。
這孝敬也不算菲薄了,端方隻得說一聲:“受之有愧!”将封套放在炕幾上,才又問道:“你說是誰在打毅軍的主意?”
“張少軒!”
“喔,是他!”端方喊一聲,“來啊!”
“喳!”端方的戈什哈連姜桂題的馬弁,站了一院子,齊聲答應,暴諾如雷。
“扶姜軍門進我書房去。
”說完,端方随手撈起紅封袋,走在前面。
等将姜桂題扶到書房,自然摒絕從人,有一番密談。
看一萬銀子面上,端方教了他一條計策,讓他去求親王奕劻。
“别人不知道,王爺是知道的。
從甲午那年起,毅軍先打日本;後來守膠州防德國人,守旅順防俄國人;庚子年起,一直守山海關外,護送兩宮出關到太原,到西安;日俄戰争守遼西,幫日本打俄國。
毅軍,”姜桂題忽然悲從中來,放聲大哭,且哭且喊:“毅軍對得起朝廷噢!”
奕劻大為惶惑,急忙叫人扶起他來說:“翰卿,翰卿,你有什麼事,這麼傷心?有話慢慢兒說。
”
“請王爺作主!”
姜桂題拭一拭眼淚,斷斷續續地訴說,由于語聲哽咽,奕劻聽了好一會才弄清楚。
他的意思是,毅軍自成軍以來,雖兩易其主,但部卒卻是父子相繼,兄弟相接,所以非始終在此軍中,情深誼厚着不能統馭。
張勳不知利害,如果奉旨到營,一定會激出變故。
士兵不是鋒镝餘生,即是父兄斷胫決腹于疆場的孤兒,必當設法保全,而唯有遣散才是保全之道,這就是端方秘授的一計。
這番話說得慶王大起恐慌,當下極力安慰姜桂題,把他勸走了,随即跟攝政王通了電話,把姜桂題哭訴一事,扼要的告訴了他。
“我正為這件事在煩。
慶叔,”攝政王說:“咱們明兒宮裡談吧!”
※※※
攝政王的煩惱不止一端。
首先是鬧家務。
太福晉自從孫子進宮那天,大發了一回毛病以後,由于諸事順遂,更主要的是,再不必惴惴然于“老佛爺”不知道會折騰出什麼花樣來,所以宿疾漸愈,想想自己三子一孫,極人間之尊貴,說起來比“老佛爺”還福氣。
“老佛爺”能掌那麼大的權,自己孫子為帝,兒子攝政,不折不扣的太皇太後,莫非就做不得一點主?因此招權納賄,不過半年工夫,善于鑽營的都知道,有北府這麼一條又快又穩當,而且便宜的門路。
這一來婆媳之間就更不和了。
兒媳是慈禧太後說過:“這個孩子連我都不怕”的權相愛女,自然看不起出身不高,又不識字的婆婆,而婆婆又看不慣兒媳婦的不守婦道。
攝政王福晉愛熱鬧、喜洋派,常在禦河橋新開的六國飯店出現,府内上下皆知,隻瞞着攝政王一個人。
婆媳雖如參商,但各行其是,勉強亦可相安無事,有時不免跟兒媳婦所管的閑事成了敵對之勢。
譬如說張三已走了北府福晉的路子,講好可保其位;偏偏北府太福晉又答應李四,可取張三而代之。
這一來攝政王夾在中間,不知該聽誰的好?慈命難違,阃令更嚴,往往落得兩面挨罵,痛苦萬分。
加以載濤護母,跟嫂子不和,有時還要在攝政王面前發脾氣。
“老七”最小,全家向來都讓他,攝政王至今如此,除母親、妻子以外,還要受弟弟的氣。
在宮中,則不但受隆裕太後的氣,而且還受她無形的威脅,因為攝政王監國之下,拖着一個“遇有重大事件,必須請皇太後懿旨者,由攝政王随時面請施行”的尾巴,便多了一重束縛。
如果一開頭就獨斷獨行,不去理她,倒也不礙,壞的是兩官升遐之後,遇有重大事件,确曾恪遵太皇太後這一遺命辦理,即是定下了牢不可破的規制,于今越來越有尾大不掉之勢了。
細細考查,威脅實在來自載澤。
他垂涎“首相”一席已久,倘如僅隻想取奕劻而代之,也還有化解安排的餘地,無奈他不但想當軍機處的領班,而且上面還不願有個“婆婆”。
又恰逢有一班滿蒙大臣,對于洵濤兩貝勒之大用,反感極深,兩下結合在一起,構成了随時可以變起肘腋的威脅。
這些深懷不滿的滿蒙大臣,以鐵良、榮慶為首,及至陝甘總督升允以出言不遜開缺,怨恨又深了一層,反對勢力又加了幾分。
升允與榮慶是連襟,一開了缺,自然跟榮慶站在一邊。
于是有個流傳頗廣,而從無人肯承認,更無法究诘底細的傳說:有八大臣将聯名上奏,請太後垂簾聽政。
這八大臣沒有人能說得全,但少不了有載澤、鐵良、榮慶、升允,漢大臣中一定少不了盛宣懷,因為太後垂簾,載澤執政,他這個不能到任的郵傳部右侍郎,立刻便可一躍為尚書。
于是載濤為攝政王劃策,道是過去幾個月他一直聽載澤的話,處處抑制“老慶”,大錯特錯。
不過,改弦易轍,尚不為晚,聯絡奕劻是抵制載澤的唯一可行之策。
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即是無形中壓制了溥偉。
原來小恭王溥偉,早就不甘雌服,先是希冀大位,等溥儀一抱入宮,自知不可與争,進而求其次,至少該弄個尚書當。
偏偏他又不知聽什麼人說:慈禧太後臨終,召見載沣及軍機大臣時,曾有面谕,載沣攝政,或許才力未逮,可以溥偉為輔佐。
這不是有人信口開河,即是故意捉弄他,而溥偉信之甚堅,甚至跟張之洞當面吵過,指他幫着載沣隐匿遺命。
在載沣派他一個尚書,原無不可,但因他性情執拗,不受商量,很怕跟他見面,因而隻給了他一個沒有好處而很容易得罪人的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