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怪,雖然一個為官,一個為賊,彼此之間毫無瓜葛,不久的将來還可能進行一場你死我活的争鬥。
但此刻的程名振心裡卻跟遠方的李旭起了同仇敵忾之意。
他心裡明白,同樣是試圖恢複一方安甯,李旭所作所為看似有恃無恐,實際上遭遇的阻力要比自己大得多。
自己治下三縣都是被張金稱屠戮過的,可以說早就成了一片白地。
白紙上作畫,當然可以随心所欲,放手施為。
而李旭所在的六郡,豪門大戶的勢力卻是盤根錯節。
那個博陵大總管看似威風八面,一呼百應。
腳底下的暗流恐怕早已彙聚成河,随時将掀起一番驚濤駭浪。
如果李仲堅被地方豪強掀翻了,對洺州軍來說無疑等同于撤掉了一把懸在頭頂上随時都可能砍下來的利劍。
如果李仲堅在六郡站穩腳跟,無論是為了其自身發展還是為了報答楊廣的知遇之恩,博陵軍都可能揮師南下,将河北南部各郡的綠林豪傑逐一鏟平。
作為綠林豪傑之一,其中利害得失,程名振清清楚楚。
從利益角度上講,他現在的最佳選擇是推波助瀾,派人暗中到博陵六郡去活動一下,在那些蠢蠢欲動的世家大戶們的火頭上澆上一瓢油。
但内心深處卻又一個強烈的聲音告訴他,不能那樣做,否則自己這輩子都無法安甯。
大隋之亂實際上是起源于豪門望族的貪婪與無知,而非三度征遼過度消耗了國家的實力。
作為一個落魄小軍官之子,程名振對眼前亂世有着很多與人不同的認識。
三度征遼無果,隻是令大隋朝失去了維護秩序的實力,而即便幾十萬葬身遼河東岸的精兵強将都在,也不過是将亂世來臨向後推延幾年罷了。
越來越龐大的豪門望族就像原野間肆意生長的巨樹,其下方容不得任何灌木與雜草的生存。
所有陽光都被其所遮擋,所有的雨露都被他縱橫交錯的枝葉吸納,距離其越近,受到的壓迫感越強烈。
稍微躲避不及,便是死路一條。
而百姓不是雜草,雖然他們總被稱作草民。
當他們無法活下去時,便不得不起來造反。
當壓抑多年的仇恨一旦爆發,其結果往往就像張金稱過去所為一樣,瘋狂地毀滅一切看得見的東西,玉石俱焚。
所以,從某種角度上講,程名振甚至更希望看到李仲堅在博陵六郡的成功。
如果換了他與李仲堅易地而處,他會同樣想方設法削弱豪門望族的勢力,将他們縱橫交錯的枝幹修剪一下,露出幾分空隙,讓跟自己一樣的草民們看到一線活下去的陽光。
這樣做并不是出于内心深處的道德感和責任感,而是為了大夥不一起毀滅而不得不為。
任何一個有遠見的治政者,無論出身綠林也好,負有朝廷的正式任命也罷,幾乎都必須采取類似的措施。
其區别也就是某些人手段柔和一些,某些人做的剛猛一些罷了。
因為這條路是他們唯一的選擇,雖然走起來步步荊棘。
黃牙鮑顯然沒有程名振這麼深的心思,看到自家主帥又是好一陣子不說話,還以為對方是在考慮如何從中撈取好處,向前湊了湊,低聲建議道:“我在衙門裡的朋友說,北邊有人跟元寶藏聯系過。
如果您想……”
“别理他們,咱們靜觀其變就行了!”程名振的反應很迅速,也很強烈。
仿佛擔心自己回應慢了,底下人會私自采取行動般。
“你回去後繼續關注那邊的動靜就行了,一有情況,馬上彙報。
但咱們的兄弟,誰也不準跟着瞎摻和。
”
“屬下明白!”黃牙鮑正色答應。
“你明白才怪!”程名振笑着抽了他一鞭子,“好好做事吧!我吩咐人給你準備了兩百畝能上水的好地。
回到平恩後,你可以到杜老當家那裡簽字認領。
不過佃戶得你自己想辦法,咱們這邊人手一直不足。
”
“唉,唉,謝教頭。
謝謝教頭!”黃牙鮑一連聲地答應,額頭上的皺紋都裂開了花。
對于莊戶人出身的他而言,一塊屬于自己的土地比什麼金銀珠寶都實在。
至于種地的佃戶,那倒不是什麼難事。
武陽郡城外就是流民聚集的草棚區,随便丢塊馕下去,就有十幾個壯漢乖乖地跟着你走。
“開春後,屯田也需要人手。
如果你有辦法,可以再弄些流民過來!”知道黃牙鮑打什麼主意,程名振繼續吩咐。
“要身子骨結實的,幾頓飯就能補回元氣來的那種。
太老的和太小的别往咱們這邊領。
咱們的糧食有限,不能替官府做善事。
”
“屬下省得!”黃牙鮑在馬背上輕輕拱手。
經過去年一年的磕磕絆絆,洺州軍上下已經摸索出一條行之有效的招募流民、屯田墾荒經驗。
某些舉措看起來功利性頗重,卻是可以将屯田之政長期繼續下去的理智選擇。
“除了北邊,其他方面你還有什麼消息?”交代完急需進行的任務,程名振繼續問道。
黃牙鮑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重新寫滿了憤憤不平,“還不都是趁着咱們吸引了朝廷注意力的空子,能撿多大便宜就撿多大便宜?我一想起來就生氣,您說那高士達,哪裡像個綠林道的總瓢把子。
官軍來了,他就往豆子崗裡邊縮。
咱們前腳将左武侯打垮,他那邊立刻又有了精神,沖出來攻城掠地!”
“撿有用的說!”程名振笑着命令。
“咱們也沒拿他當過什麼總瓢把子。
人家自然不可能對咱們仗義援手!”
“那倒是!”黃牙鮑聳了聳肩,心氣稍微平和了些,臉上的表情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