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受傷後的表現讓她既心疼又有些不知所措。
“主人喚婢子過來禀告,要郎君現在去一趟書房。
”她低眉一斂綠色的襦裙,嘤嘤地輕聲道。
“哦?”陸玉成目光一閃,皺了皺眉頭,沉吟了片刻,然後朝小丫頭點了點頭,轉身邁步朝書房走去,眼角的餘光似乎能看到背後一雙妙目在偷偷跟随着他。
他步履矯健,這具現在的肉身倒生得一副好皮囊,身材颀長,豐神俊朗,面相儒雅。
因為平素喜歡運動的緣故,身體也結實得很,走起路來寬袍大袖潇灑倜傥。
初夏的傍晚和風拂面,可望見四合院内邊廂的廚房頂上升起了炊煙,那一定是馬嫂在忙活。
她與其丈夫馬大牛都是陸家的仆人,一個兒子馬小虎今年也13歲,平常在前面藥鋪裡打雜,沒事時就成了陸玉成的小跟班。
走到書房門前,陸玉成頓了頓,做了個深呼吸,然後輕輕地敲了敲門。
“進來吧!”屋内傳來一句清朗的男中音。
他推開門進了房間,看見一中年男子正盤腿坐在室内一床榻上,榻上安放着一幾案,正翻看着一卷書,牆邊并立着好幾個裝書卷的櫥櫃。
見他進來擡起了頭,中年男人頭帶幞頭,一襲青衫,清癯的臉,目光迥迥有神,下颌幾縷長绺,一副文士樣,這就是他今世的父親陸達明。
“阿爺,孩兒有禮了!”他恭敬地長揖一禮,既來之則安之,該怎麼樣就照舊,前世也受家庭較重禮儀熏陶的陸玉成對此并不覺得太格格不入,何況眼前此人倒确實很有可能是與他前世本就有血緣關系的祖先,融合了兩世記憶的他倒很快适應了這一切。
“嗯!看來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就去上學如何?”陸達明雙眼在他身上逡巡了一陣,然後溫和地對他說道。
他猶豫躊躇了片刻,還是點頭應承了下來。
吳縣陸氏家族是江東有數的世家大族,門第高,聲譽卓著,幾百年來高官顯宦和文學俊士層出不窮。
祖上就出過三國吳丞相陸遜、大司馬陸抗這些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也湧現出陸機、陸雲這樣的大文學家。
陸氏家族是典型的書香門第,詩書傳家是家族的重要傳統,文學底蘊異常深厚,也是家族中人出仕為官的憑依。
陸達明是吳縣陸氏的旁支,加之因戰亂家業凋零,才不得已從事醫道,内心還是期盼子孫以詩文立世搏取功名。
他設法讓兒子拜入當時揚州著名學者曹憲門下學習,曹憲是隋唐之際重要的《文選》學家,他開辟了文選研究的新途徑,在當時及後世都有巨大的影響。
他和他的弟子李善等人共同把《文選》學推向了高峰。
陸玉成前身也酷愛讀《文選》,得知自己能在這樣一位大學者門下學習,很有些心動,況且現在他尚不能解釋自己如何會懂醫術,不好提出去藥鋪幫父親的忙,思念一轉也就答應下來。
陸達明随即問了他幾個學業上的問題,陸玉成前身在國學上下過不少功夫,回答起來顯得遊刃有餘,他融彙了後世見識,對《論語》和《老子》、《莊子》中某些命題的闡述,令陸達明耳目一新,頗覺通透,不由大感詫異。
他知道這個兒子平素雖聰明,記憶力強,但學業并不特别出衆,不料如今竟有如此造詣,頗為迷惑。
再三追問下,陸玉成無可奈何,隻得推說受傷後突覺悟性大開雲雲。
陸達明倒也能接受這種說法,不由老懷大慰,心情大好,仔細叮囑了幾句,就讓他退下去了。
出了書房,陸玉成徑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他這間房子大小适中,窗明幾淨,室内彌漫着淡淡書香墨味。
他坐在床榻上沉思了半晌,心中仔細規劃起往後的生活道路來。
如今雖是戰亂後的初唐,可謂百業凋零,民生艱難異常。
但他這世家境還不錯,衣食無憂;況且他所具有的來自千年後的醫學知識和技能,在這個時代簡直稱上國醫聖手了,隻要努力,生存和發展并無多少困難。
揚州地處東南大都會,經濟發達,工商業茂盛,人口衆多,所謂“揚一益二”,終唐一世也少有大亂。
他前身酷愛國學,琴棋書畫都有所涉及,于今能有幸拜在此時學界的泰山北鬥曹憲門下學習,倒是一個不可多得的機遇,好好讀幾年書也不錯,至于将來如何,也沒必要想得太多,不如随緣吧。
他收拾起心情,從榻床幾案一疊紙張上随手拿起一張白紙,這紙看上去光滑細密厚薄适中。
他認出這正是盛産于東南的白藤紙,據史書記載,唐代規定白藤紙用于賜予、征召、宣索和處分的诏書,是很名貴的紙張。
陸玉成不禁慨歎陸達明對這個兒子真舍得花費,寄望如此之深。
他鋪開紙張,磨好墨汁,手執毛筆用顔體寫下了清代龔自珍一首詩: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寫完後他端詳了片刻,但覺字體頗雄強茂密,渾厚剛勁,不失顔體之趣,心下較為滿意,不由得意地籲出一口氣。
突然想到此時顔魯公還尚未降臨人世呢,頓覺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