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計的梆子媳婦,心裡一熱,快步奔過去了。
“你……”奔到地頭,景榮老五心裡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豪壯感情,“你歇下!讓我耱——”
梆子媳婦嗔笑着,故意顯示似地響亮地喝斥一聲黃牛。
黃牛加快了蹄腳移動的速度,在景榮面前停下來。
她裝出嗔怪的神氣:“你剛走半月,又跑回來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會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曬得墒缺了。
”
“單是為收墒棉田嗎?”
“晤……”
“棉田誤不了,你現在放心走……”
“你……”
媳婦瞧瞧四野,靜寂無人,猛然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暢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動套繩,吆着黃牛走了。
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黃牛拽着她前進,她扭腰移腳,保持着身體的平衡,忽然轉過頭來,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遠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實地串遊到更遠的鄉村裡去彈棉花,掙錢了,不必操心家裡那三五畝薄地的莊稼作務了!她倒是有這一手長處!
轉眼三年過去了,新媳婦變成了舊媳婦。
雖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稱謂,但誰也再無興趣去看她的臉長臉圓了,似乎倒成了一個親切的稱謂;即使她不會女兒針線也早已成為過時的新聞,會像男人一樣作務莊稼亦被衆人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
她像一片普通的樹葉夾生在綠葉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窩裡,生活着。
這時候,不知誰家女人終于把奇異的眼光從她的臉上轉移到腰裡——沒有鼓起來的迹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擡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莊稼院門樓下,少則一二年,多則三四年,那新媳婦就會在奶下吊着個娃娃,在村巷裡出出進進。
梆子老太過門五個年頭了,腹部平平。
一個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傳播——
景榮老五家的梆子媳婦不開懷!
母親早已擔着這份心。
她心裡焦急,擔憂,又不便于直問,直到這個傳言灌進她的耳朵,才決計不讓兒子景榮常年在外鄉攬工彈棉花了。
甯可日月過得更清苦些,但願小院裡早日聽到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景榮老五順從地回到梆子井,把彈花弓挂到牆上去了,隻是在臨近村莊裡做點零活兒,晚上趕回家來,和他的梆子女人厮守在一起。
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征象出現,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終于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嗎?”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我感覺好好的嘛!”
一家人開始張羅給她治病,母親頂操心了。
景榮請來十裡堡鎮上的老中醫先生,又拿出一石麥子,把錢全部買成大包小包的中藥,由老母親親手熬成湯水,灌進她的喉嚨,卻仍不見有絲毫的變化。
莊稼人是寬厚的,熱心的,一當證實景榮婆娘确鑿不抓養娃娃的不幸時,全都變得異常熱心關照了,不斷地有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進小院來,神秘地向景榮一家舉薦靈方妙藥,單方驗方。
紅公雞肉啦,公豬肉的藥引啦,外加三五樣怪癖的中藥啦,老母親已經開始内心惶恐,日夜操心彈花匠家的後繼人大事了。
凡有推薦,盡皆一試,不怕花費銅元和麻錢,催促已經有點不大耐心的兒子,到處搜尋購買藥物。
而她呢?無論把什麼靈丹妙藥吃進去,仍是依然故我,毫無變化。
老母親急得束手無策,對一切藥物神醫漸漸失去信心,最後引着媳婦,到近處遠處的神廟古寺,求拜起娘娘神靈施子賜福……
她的腰似乎更細,臀部也尖削起來,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趨像一隻梆子了。
十餘年過去了,景榮老五不能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遵照母親辭别這個家院時的臨終囑咐,抱養了别人一個女孩子,繼之又抱養了一個男娃娃……總不能絕後哇!
兩個不是親生的兒女和他們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
這時候,胡景榮和他的梆子女人,從他們滿意又不滿意的生活裡揚起頭來,聆聽一個陌生的名詞: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