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是扣着的,另一排完全是裝飾品,兩條寬大的領條分别擺在脖下兩邊。
“到鏡子前頭去照照。
”師傅說。
我站在穿衣鏡前,自己看見了陌生的自己,竟然不好意思了。
說真的,我在鏡子裡第一次發現,我的模樣是很俊的,眉骨聳高了,臉上的棱角也明顯了,再不是像我父親罵我的那樣一種女子氣兒的少年了,隻是那個酒窩,在我不好意思的羞怯中又隐隐現出來。
我看見她站在我背後,一眨不眨地看着鏡子裡頭的我的臉,她發覺之後,有點驚慌地擺開頭去了。
“挺好。
”她說,“剛合身。
”
我聽到她的話,有點不滿足,甚至怅然若失。
她慫恿我改做衣服時,曾經熱烈地贊揚過我穿上“列甯服”一定很好,因為我的身段好。
我現在穿上了,自己已經覺得确實很好的時候,她卻平淡地隻說“挺好。
剛合身。
”我希望聽到她熱烈的歡呼,卻沒有了。
無論如何,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松。
我像卸下了鋼鑄鐵澆的铠甲,頓然感到渾身舒展了。
天呀!走出裁縫鋪的門,踏上山門鎮石闆鋪成的街道,我居然不會走路了!脫掉藍袍,穿上“列甯服”,那個八字步邁不開了,擡腳舉步十分别扭,她剛出門,看着我的走路的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像是壓抑了許久似的,我才理會了,她在裁縫面前保持着與我的謹慎的距離,不敢說出太熱情的話來。
“呀!衣服換了,路也不會走了!”我也自嘲地說。
“放開走!随随便便走!想蹦就蹦起來!”她說,像是和誰賭着氣,“你敢不敢蹦起來?試試你的膽子,徐老先生?”
她在激我,開我的玩笑,我心裡一急,伸手在她肩上打了一下,立即就愣住了。
天哪!簡直不可思議,在這個棧鋪擁擠的街鎮上,我居然和一個女生打打鬧鬧!
“好啊!藍袍先生敢動手打一個女學生了!真是進步了,解放了!”她譏诮地斜過我一眼,使人感到親切的譏诮呀!她說,“再勇敢一點,蹦起來!”
我鼓了鼓勇氣,連着蹦起來三次,蹦起來,揮一下手臂,落到地上的時候,我臉紅耳赤,索性不去看街道上那些市民的臉色。
我對她說:“我今天才解放了!”
“對對對!”她連聲附和,也很激動,“為啥不蹦呢?為啥不說不笑不唱呢?舊社會,盡讓别人盡性兒蹦了,盡情兒笑了唱了,而今解放了,輪着我們婦女了!”
“我可不是婦女!”我分辯說。
“你比婦女還封建!”她哈哈笑着。
“我究竟是什麼且不管,”我也笑着說,“反正我自由了!自由多麼好哇!”
“唱歌吧!”她說,“有勇氣,跟我唱着走過去!”
“我不會唱……”我不承認我沒有勇氣。
“跟我順着溜吧!”她說着就唱起來。
我和她并排走着,順着她唱的音調溜唱:
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
臨近校門的時候,她突然站住,回過頭來,煞有介事地說:“你把八字步全忘了!”
我心裡一驚,真的,唱着歌走過街道的時候,我的腳步從八字步裡解放了,自由了!
第二天,我按照她的吩咐,在教室後邊的黑闆上換寫“生活園地”的内容。
她把一篇編成的稿子交給我,我要按照這篇稿子的内容和長短安排版面,在閱讀這些稿子時,我發現了一個刺眼的題目:
藍袍先生穿上了列甯服
我問:“誰寫的?”
她說:“我。
”
我不知我為什麼要問誰寫的!如果不是她寫的,我就不願意讓它公諸于全班?我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反正我捏着粉筆走向闆報了
整個教室裡,為這篇文章歡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