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惑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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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開門扣兒,門外站着劉建國校長。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我的“工友室”,坐在一隻椅子上,很關切地問:“思想壓力很大吧?” 我擡起頭,看見他很誠懇的關切人的臉色,不過,我覺得實際上已經沒有壓力了。

    當我一心想通過無休止的勞作來争得重新做人的權利的時候,我的心頭壓力很沉重;當我從“交紅心”會上走回小房子,覺得永遠也難得出頭之日的時候,就絕望了;絕望了,反倒沒有壓力了。

    我苦笑一下,垂下頭。

     “同志們的分析,不是完全合乎實際。

    ”劉建國說,“關鍵是你應該有一個正确态度,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 我沒有擡起頭,又苦笑一下,我該怎樣做到“無則加勉”這樣純正的心理修養的境界呢?我現在希望他走開,不要跟我談話。

    我要處理我急切處理的事,給田芳寫信。

    我應酬說:“我明白。

    ” “明白了就好,你明天繼續‘向黨交紅心’。

    ”他說。

     “還……”我猛然揚起頭,還沒完呀?我隻說這就完了,明天還要……我說,“我今天講了我心裡話,明天還講什麼呢?我把自己心裡的話都交出來了……” “同志們不滿意啊!意見很大咧!”他用一種假借的口吻說,“比如你的婚姻問題,好多人議論紛紛,你……” “這與我的罪有啥相幹呢?”我打斷他的話,“我是包辦婚姻,婚姻法上規定過的不合理婚姻。

    我在師範進修時,你完全了解情況,你當時也支持我離婚……” “情況在不斷地發展變化嘛!”劉建國說,“同志們現在認為你不僅政治上反動,生活作風也有問題、看來任何事情都不是孤立的。

    生活作風的腐化,必然導緻政治上的……你應該在明天‘交紅心’時,深刻地挖一挖思想根子……” “怎麼能說成生活作風腐化呢?”我說,“田芳,我和她的關系好,可俺們沒有……越軌的行為。

    再說,田芳也是貧農的女兒,她怎麼會将我腐化了!我搞不清了。

    ” “你不了解她。

    ”劉建國說,“這個人,有很多優點,也比較輕浮。

    她向我……我拒絕了!後來,在她入團時,我到她們村裡去了解情況,黨支部介紹說,她爸舊社會在西安混蕩,收拾下一個沒來曆的女人,有人說是……窯子!” 我的天啊!田芳的母親有人說是窯子,田芳被劉建國看成了輕浮的女子,于是就将我腐化成反黨的右派了!難道就是要我明天在“交紅心”會上這樣去揭根子嗎?我忽然記起,田芳當着我的面,焚燒劉建國的第五封求愛信的情景,誰更可靠呢? 劉建國走了以後,我再次插上門,掀開墨盒,拿起毛筆。

    堅決割斷和田芳的關系,越早越快越好。

    我無出頭之日的指望,田芳不能真的等我一輩子。

    我知道,任何勸解她的道理都無濟于事,隻會招來她對我的更深的依戀。

    必須找到最狠毒的惡言穢語,罵她一個狗血噴頭,才能遏止她朝我跳動的心。

    我找不出這樣一個詞來,我想給她按一個不好的毛病也找不到。

    我忽然想到劉建國剛才的話,隻有他才能想到的話,此刻幫了我的忙,我咬着牙,大約把嘴唇都咬破了,血滴在信紙上,卻沒有感覺到疼痛,信紙上留下一行罪惡的墨迹: “你媽是個窯姐,你把資産階級思想傳給我,将我腐化了……” 第二天,在又一次“交紅心”會上,我隻是機械地重複着一句話:“我沒有紅心。

    我是顆黑心,反黨的狼心狗肺,請大家批判……”我成了一節沒有知覺的木樁,任憑四方的污言穢語朝我臉上潑來,而于心不驚了。

     這天晚上,我用一條捆書的細繩合了幾股,使它可以負起我的重量,挂上了房梁,在我把頭伸進去的時候,心裡竟是安詳的。

    當田芳接到我的信時,也許同時就聽到了我的死訊,她會憎恨我;憎恨我,比戀着我好;于她也好。

     我沒有死,當我恢複知覺時,才知道把我從另一個世界拉回這一個世界的人,竟然又是劉建國。

    他是一個細心的人,成熟的人,早已看出我“神色反常”,悄悄地防着我了。

    我不想感激這位救命恩人,倒憎惡他了。

     死訊驚動了幾十裡外的父親,他驚慌失措地趕到牛王砭小學裡來了,一來,先抽了我兩個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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