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某次我的鈴兒晚打了整整一分鐘,又說某日我打掃過的廁所裡把髒物遺在了站台上,還有某一回的開水沒有足滾。
他是看見劉校長把雞蛋沖成了一碗糊湯得到反證的,因為足滾的開水沖出的雞蛋是呈絮狀的。
他的揭發往往使劉建國顯出不耐煩,大約是他的讨好太顯露,又在衆人面前,而且讨好讨不到向上。
不管怎樣,我也無法記清某日某次的鈴兒是否準時,水是不是足開,廁所裡是否遺落下髒物,我都一律做出誠懇接受的姿态:我一定改正,歡迎大家監督……
出門幹活,閉門思過,誰的房子我也不想去,怕因此而玷污别人,于自己也惹是生非。
我關住門,躺在窄窄的床鋪上,看吊着蛛網的頂棚,看房子裡堆得滿滿的雜物,廢棄的粗壯的麻擰的井繩,破了口的蔫癟的籃球,散了架的克朗球盤,缺杆少珠兒的毛算盤,都從牆壁上,地角裡,桌子下朝我瞪着可笑的眼睛。
我初來時的寂寞,而今覺得這堆積有用和無用物品的小庫房,是我借以安身立命的最恬靜的角落了。
如果韓民民推門進來取什麼東西,我立即從床上翻起來,站到地上,等着他取到東西走出門去,我再閉上門。
他進這間小房,從來也不打招呼,推門而入,端直而出,如入無人之境,我也不覺得他對我有什麼不恭。
我有一條理由可以排解這種疑惑:房子本來就是韓民民的庫房,他進自己的庫房,自然不必敲門或打招呼這一套麻煩手續了。
我躺在床鋪上,不由地思索回味我的父親給我起下的這個名子:慎行,由此又連想到弟弟的名字慎言,以及父親臨别時囑咐我的座右銘:慎獨。
言語和行為,在一個人單身獨處的時候,應該慎而又慎,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意思,我隻有現在才體味到它的颠撲不破的正确性。
回想在師範學校的生活,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我多麼輕狂啊!想唱就唱,想說就說,想玩就玩個痛快,簡直跟瘋了一樣啊!如果我當時起碼在心裡給父親的囑言保留下一個小小的角落,在“鳴放”會上有一點警策的作用,我就對自己的言論謹慎了,就不至于說出劉建國“好大喜功”的意見來,就不會有今天的這種蹲不下又站不直的難受處境了。
我如果徹底被打成右派,不是“中右”,跟右派們一起勞改,也許豬崽不笑老鴉黑了。
唯其因為我是“中右”,比右派在性質上有輕重的差别,倒成了糟事,把我繼續留在學校使用,改造,生活在許多好人中間,我就愈加顧影自憐了。
我的體會是,站不直也蹲不下的這種屈腿彎腰的姿勢,比站着或蹲着都更難忍受,大約是人的姿勢中最難耐久的一種姿勢了。
我再不能不慎言慎行了。
我取出筆和墨盒,墨盒幹涸了,毛筆也幹涸了,用水泡一泡。
我找到一塊書頁大小的硬紙蘸了墨,寫下了對自己的警告:慎獨。
我把它貼在床頭,使我無論坐着或躺着都能看到。
我感到了内心的惶恐,絕對需要這樣一張護身護心的神符來佑護我,再甭出亂子。
過後兩天,劉建國走進我的房子,一來就瞪着兩隻煞有介事的眼睛,在我桌邊的牆上睃巡,而終于停在床頭的牆上。
他嚴肅地看一陣子,并不是欣賞我的書法,轉過身說:“這個東西給我。
”他未經我應諾,已經從牆上撕下來了,一句話也未說,徑自走出門去了。
當天晚上,臨時召開教師會,提前讓我作改造彙報。
沒有人對我的彙報感興趣,對“慎獨”兩字的批判一下子就成為會議的中心主題。
我預知,會議之前,教員們早已得到批判的目标了。
其餘人的分析可以略去,劉建國的分析是校長的水平,自然高了一籌,深了一層——
“‘慎’什麼‘獨’?你的錯誤難道是不‘慎’的結果嗎?如果不從思想根源,階級立場上徹底改造,怎麼‘慎’得住呢?這種封建修養的方法,怎麼能救得了你的反動靈魂呢?”
我的頭上冒汗了。
這些尖銳深刻的批判,使我連喘氣的力氣都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