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演,雖然艱難,為時尚未太晚。
他在把三個媳婦當面裁判一番之後,立即采取第二步措施,讓隊裡進城辦事的會計捎話給二娃子,叫他禮拜天回來,無論如何也要回來。
星期六晚上,大兒子從學校休假回來了,二兒子天擦黑時也回來了,三娃子本身就在家裡。
喝罷湯後,他把三個兒子叫進裡屋,瞅着三個橫看豎看都十分順眼的兒子,老漢一下子覺得不好開口了,鼻腔裡潮起一股酸漬漬的東西。
大兒靜淑,二兒暴烈,三兒蔫撲拉沓,他熟悉他們的秉性簡直比對自己更清楚,不管他們在外工作或在家務農,也不管他們與外人如何交往,回到家中,他們對他一律恭敬,聽說順教,沒有哪個翻嘴頂撞,這也為呂家堡的一切老莊稼人羨慕。
現在,他對他們怎麼說得出那句“分家”的話呢?
未等他開口,大兒子先做了自我責備,把責任攬到他的内人身上,進而推到自己對家偶教育不嚴的根源上。
二兒子效法其兄,說自己做工在外,沒有能夠制止自己的婆娘。
隻有老三蔫蔫地低墜着腦袋,沒有說話。
老漢卻估計出來:兒子們尚沒有分家的明顯征候,于是就說:“我看……趁早分了,免得日後攪得稀湯寡水,倒惹人笑……”
未及說完,三個兒子一齊反對,詞懇意切。
克儉老漢這才使出最真實的用心:“既然你們兄弟三人都不想分,那我就給你們再掌管一段家事;既然你們都不想分,那就把自家屋裡人管好,再不準像前幾天那樣混罵混鬧了……”
此後多日,這個家庭從驟然而起的僵硬的氣氛中漸漸恢複過來,恢複了平素那種不淡不鹹的氣氛,一月之後,就看不出曾經發生過的矛盾的痕迹了。
一件意料不到的打擊突然降至,把呂克儉老漢一下子打懵了——他的三娃子的媳婦被推到呂家堡的戲樓上,鬥争了一家夥!
看着三兒媳婦被民兵拉上呂家堡村當中的那幢戲樓,呂克儉老漢吓壞了,也氣壞了,他很快得知,三兒媳婦偷偷販賣雞蛋,投機倒把,走資本主義道路,被公社裡抓獲了。
半月前,落了一場雨,秋田的旱象緩解了,包谷也開始孕穗了,農活少了,除了管理棉花,再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
為了緩解家中的矛盾,他讓老伴以關懷的姿态支使三媳婦去楊家斜二姑家住一住。
萬萬沒料到,她在二姑家跟着二姑偷偷幹起了販賣雞蛋的違法的營生。
老漢膽顫心驚,終日價一副大禍臨頭的不祥心理。
天爺!解放二三十年來,呂老八經曆了多少運動而保住了上中農的成份沒有升格為富農或地主,全憑的是嚴謹和守法。
這個陝北來的三媳婦,居然敢于冒險惹禍,勢必殃及這個十口之家的老老少少的安全,怎麼得了!
尤其令老漢氣恨的是,鬥争會後的第二天,在一家人驚魂未定的情況下,她居然天不明起來,又販雞蛋去了。
呂老八扶着犁把兒,吆喝一聲黃牛,心裡盤算着怎麼辦。
他忽然意識到,這種災禍的根源,全是自己鑄成的大錯!
自己原來想,陝北人日子過得苦,來到關中,不過是為了混一碗飽飯吃,有包谷馍馍和白面面條,那些山裡女人就覺得進了天堂了。
現在看來大錯特錯了,這個四妹子不僅不懂關中的禮行和規矩,而且性子野,愛唱歌,花錢大手大腳,罵人比本地女人罵得更難聽。
老漢忽然聯想到“闖王”,那個東奔西殺的李闖王就出在陝北。
窮則亂世。
這個自小生在吃糠咽菜的窮山溝裡的三兒媳婦,自然無法養成遵規守俗的涵養了,活脫就是個失事招禍的女闖王!
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她自己臉皮厚,挨鬥争不在乎,暫且不說,由此而引起整個家庭的災禍,怎麼辦?上中農這個岌岌可危的成份,說升就升高了。
老漢近三十年來沒有一天敢松懈過對全家成員的警告:甭張狂!咱的成份麻達!現在,這個災星倒自己尋着禍闖……
當夕陽從源楞上消失以後,暮色漸漸濃了,他卸了牲畜,扛着犁杖下坡的時候,一個主意形成了:堅決分家。
盡快盡早分開,免得一個老鼠害了一鍋湯。
這個山蠻子媳婦,看來壓根兒就不是個順民百姓,是一匹從小沒有馴順的野馬,一個禍害莊稼院的掃帚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