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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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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變化到這種地步,還是不失時機地用牛把那兩塊稍微平緩的坡地犁了一遍,剩下兩塊陡峭的坡地,黃牛拖着犁杖是難得站立得住的,隻有靠他用撅頭去開挖了。

    挖開地表一層,曝曬整個一個伏天,雜草曬死了,生土曬成熟土了,地表松軟了,秋後好播種小麥啊! 兄弟三家聯營的養雞場散夥了。

    成千隻正在産蛋和即将開産的母雞全部賣掉了。

    從早到晚不絕于耳的嘎嘎嘎的叫聲沒有了。

    呂克儉老漢早已離開三兒子的屋院,重新回到自己的老窩,連同他的老伴。

    想到那雞場的紅火走運的日子,真是令人歎惋,簡直不堪回首,卻無論如何又忍不住回味。

     挖下一撅頭,翻起一塊巴着草根的幹硬的土疙瘩,一下一下挖下去,身後就擺滿了大小各異的黃褐色的土塊。

    即将進入三伏的太陽,象一個正在燃燒的火盆扣在背上,汗水滴在腳下剛剛挖起來的幹土塊上。

    幹得累了,他提着撅頭,緩緩走到溝坡邊沿一棵山榆底下,扔下撅頭,抱起瓦罐,咕嘟嘟灌下半罐子涼開水,坐在花花拉拉的蔭涼下,掏出煙袋來。

    老太太詭了!詭到這種不顧鄉鄰口聲的地步了。

    他在心裡怨憤地咒罵大兒子。

     将雞場現存的全部母雞賣掉的主張,是大兒子提出的,将孵化器也賣掉了。

    除掉歸還貸款,将所有盈餘的利潤,全部按勞力分配。

    這個分配方案一提出,老二和他的女人立即表示積極擁護,三媳婦隻能少數服從多數,一個指頭扭不過五個指頭。

    按這個辦法分配以來,老大的女人和女兒雪蘭,老二的女人和女兒小紅,自然都按兩個勞力參加分配,老大本人因為每天放學回來參與雞場勞動,也争得了半個勞力參加分配,這樣,老大一家有兩份半勞力,老二一家有兩份,隻有老三媳婦四妹子單臂獨手,僅僅占了一份。

    每當想到這個懸殊巨大的分配結果,呂克儉老漢就十分懊惱,甚至痛恨自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當初把老大老二拉扯到三媳婦的養雞場裡去。

    好心幹下了蠢事,虧了人家三媳婦哇!人家四妹子辛苦一場,好心一場,結果把錢全讓兩個狠心的哥哥和嫂嫂摟挖去了,大不仁不義了哇! 克儉老漢現在十分厭惡自己的大兒子。

    在算計分配方案的家庭會議上,老漢萬萬沒有料到,大兒子從制服口袋裡掏出一個藍皮本本來,當着弟弟、弟媳和侄女兒的面,流水般念着他在周日和每天後晌在雞場參加勞動的時間,甚至細密到從幾點幾分幹到幾點過幾分,一天不拉,一分鐘不差。

    這個突兀的舉動,令弟媳、弟弟和侄女們目瞪口呆,然而最感意外的還是克儉老漢自己。

    老漢死瞪着眼瞅着大兒子不緊不慢地讀着,翻過一頁又是一頁……他忽然覺得不認識這個大兒子了,與幾十年來心目中那個知書識禮的先生判若兩個人了。

     老漢死瞪着眼睛瞅着那個藍皮本本,壓着厭惡的火氣忍耐着,聽大兒子像給學生念書一樣念着枯燥的時間流水賬,心裡罵,真是愛錢不顧臉啊!怎麼好意思拿出這個狗屁本本來念呢!老漢死瞪得眼花了,那藍皮本本變幻成一隻脫毛爛肉的死老鼠,多看一眼就令人心裡作嘔。

     真了虧了三媳婦四妹子,挨了肚裡疼,有苦說不出。

    人家娃娃辛辛苦苦創下的家業,全讓哥哥嫂嫂們分贓盜包一空了! 酷伏天氣,源坡溝壑間流蕩着炙人的熱浪。

    天空灰蒙蒙的,卻又不見一絲雲彩。

    草葉枯焦了。

    溝道裡的泉水斷流了。

    他望着河川裡一絡一絡分割開來的田塊,頓然悟覺到自己犯了一個深重的過錯,拍打着額頭,獨自歎惋着—— 天下之大,世事之紛,總歸還是古人說的有遠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而今正是分的趨勢。

    地分了,牛分了。

    呂家堡的公有财産包括大隊辦公室的房子都折價分配給個人了。

    現在的人心是朝着分字轉,分得越小越好,分得越徹底越滿意。

    在這樣大水決堤般的時勢裡,自己卻逆時背向,把已經分了家的三兄弟聯扯到一起,豈能有完美的結局?豈不愚蠢透頂! 呂克儉老漢雖然一再歎惋自己審時度勢中的失誤,卻并不減輕對大兒子的厭惡情緒,即使“分”字下帶着“刀”,你畢竟是教育人的先生呀!怎麼好意思從自己親兄弟的碗裡搶肉吃呢?你自個不仁不義也罷了,反而把老人也裝進口袋了,抹成五花臉兒了,讓三媳婦四妹子會産生疑心,說你們爺兒們合謀算計俺…… 老漢幾次踅摸到三兒子的門前,沒有勇氣走進去,見了老三家的怎麼開口說話呢?他隻是叮囑老伴,讓她去多多寬慰三媳婦……可自己這樣長久下去也不是辦法,終究放心不下。

     他瞅着源坡下的呂家堡,靜靜地貼在小河南岸的坡根下,濃密的樹梢中露出新房舊屋的脊瓦。

    村子西邊收割過麥子的空地上,一撥一撥人在拉車運土,那是新近劃撥的莊基地。

    在秋收前的三個多月農閑時日裡,可以修蓋新房,那一片變得很小的人裡頭,有他的兩個兒子,老大和老二。

    老大利用暑假,正帶領全家人在挖墊地基,準備蓋造新房了。

    老二也辭了合同,領着老婆娃娃,和老大競賽似地幹着。

    他們都有錢了,都要蓋置新房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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