們天不明起來溜掉,每人就立即交出了三毛票,我們明早起得早,倒是省去了麻煩。
彪形大漢收了錢。
裝在短袖藍布衫的口袋裡,沒有走出門去,卻在長闆凳上坐下來,點着旱煙袋後,随口問:“二位從哪兒來?沒有行李?”
他大概把我們看成肩挑山貨進城的腳夫了,卻不見行李。
惠暢很爽快地說:“我倆到城裡去開會。
”
“唔!你們是隊幹部?”他揚起頭,重新打量我們一眼,“既是幹部,你們該是懂政策的,敢問這‘瓜菜代’年謹,還得多久?”
“快了!相信黨和人民,困難很快就會過去的,今年比去年不就強一大截嗎?”惠暢給他宣傳,鼓勵,“今年的秋田比去年好,生産隊分的糧食肯定多些……”
“嗬呀!人真是餓得撐不住了哇!”彪形大漢歎着氣,“盼得明年雨水好……”
煤油燈盞昏暗的光亮裡,我打量着這個彪形大漢,敞開着短袖衫兒的前襟,露出肌肉棱蹭的紫紅的胸脯,卧蠶眉,條形大眼,直通通的鼻梁,闊大的嘴巴,真乃一條關中大漢的體魄。
從這樣強悍的體魄裡發出的哀婉的歎息,使人感到如此别扭,真虧他長着這一架派勢!照我推想,這樣強悍的軀體該當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轟擊,才顯得與他的體魄相協調。
我不由地問:“你做啥營生?”
“種地嘛!叼空到長樂坡‘拽偏套’。
”他淡淡地說,“隊裡去年沒決分,今年也玄乎。
幹一年白幹了,沒個指望。
我到長樂坡去給人力車挂偏套,從坡下拽到坡頂,二毛錢,一天能弄兩三塊,買點高價包谷,就這……”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惠暢雖然也免不了挨餓,卻不覺得絕望和悲哀,是因為有那麼一個雖然遙遠而總是存在着的理想的目标,在誘惑我們,鼓舞我們,苦也不覺得太苦了。
而眼前的這位彪形大漢呢?他自然沒有想入非非的念頭,也不會有将受大任于天的自我安慰吧?他的悲苦可能就雙倍地沉重了。
“你該是在隊裡好好幹,發展集體生産,困難就克服了。
”惠暢不忘記自己是黨的宣傳員的責任,宣傳群衆,“光靠拽偏套顧眼前不是辦法……”
“需得隊裡換了隊長,換上好人,我就有指望了。
”他搖搖頭,“你們不知,現在的隊長哇,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兒……他不會長了,社員聯名到公社告狀了,黨委楊書記說今冬整隊,俺水溝五隊是重點,我等着……”
他又歎息一聲,捏着煙袋出門去了,沉重的腳步聲,響到後院的窯洞口去了。
彪形大漢回窯睡覺去了,卻把沉悶的氣氛留在我們住的廈屋裡。
“會有的。
一切都會有的,”惠暢摹仿瓦西裡安慰妻子的聲調和神态,頓時把廈屋的氣氛烘托得輕松了,“糧食會有的,面包也會有的……”
我們脫光衣服,隻穿條短褲頭,把棉被拉開一角,就透出一股酸臭的汗腥,沒有辦法,蓋住肚子睡吧。
炕頭橫豎扔着幾個木頭做成的條形六面體,這是枕頭,上面滲着黑紫色的油漬,也許有無數的腦袋享過它的清福了。
我們躺下來,依然興緻勃勃地讨論托爾斯泰和《安娜·卡列尼娜》……
我剛迷糊入睡,就被惠暢的驚叫吵醒。
“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我睜開眼,惠暢穿着短褲站在腳地,早已點燃油燈。
我莫名其妙,他又在惡作劇吧?
“飛機,坦克,裝甲車,全面進攻!”
他說着,哈哈哈笑着,掌起油燈,在炕邊上尋着,搜着,忽然大叫一聲,臉色都黃了,尖聲悲哀地喊:“我的媽吔——”
我跳下炕來,接過他手中的煤油燈,在他看過的地方查看。
老天爺!臭蟲從牆縫裡爬出來,排成一條軍用地圖上的箭頭似的長線,一直連到炕席上。
整個三面牆壁上,有這樣七八條由臭蟲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長驅直入,向炕上睡熟的活物偷襲,一見燈光和人的聲息,那些大的小的臭蟲大軍,立即潰散,紛紛逃匿隐蔽到牆縫裡去了。
我吓得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直想嘔吐,坐在長條凳上,又蹦起來,似乎那百年古物的縫隙裡,也埋藏着這樣的甲兵。
“話說托爾斯泰和曹雪芹,一路走來,已覺腹饑腿沉,就在水溝一家客店投宿。
蓋的鴨絨薄緞被,枕的落風軟枕,正睡到好處,忽聞飛機轟鳴,震耳欲聾,睜眼一瞧,萬千餓蚊翻騰俯沖,撲面而來。
兩人正在驚慌,忽見四面山野裡,擺出六六條長龍陣,裝甲車和坦克鋪天蓋地,如同潮水般圍卷過來……托爾斯泰丢了安娜,曹雪芹甩掉紅樓裡的小姐丫頭,奪門而逃……”惠暢站在腳地,即興演講出順口胡謅的評書,已經笑得前俯後仰,我也捂着肚子,隻覺笑得疼痛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