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一張張男人和女人以至滿腮胡須的老人的臉,他忽然問自己:馮景藩呀馮景藩,你是個什麼東西,自個還不清楚嗎?繳不出國軍捐稅糧款,保公所的保丁把你壓倒,打斷了兩根柳木棍子;抓了壯丁,開拔到河南,逃跑時,槍子兒挂着耳朵梢兒,你是重過一世的人。
那時候死了你馮景藩,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
那時候在馮家灘,你說話不頂财東家放一個屁響。
而今你活着,有這麼多鄉親離不得你,自己能不理會衆人的熱腸話嗎?他實心實意地對衆人說:“縣委調我哩!事先沒跟我說一聲,我也實情離不開咱的社……”
剛剛加入農業社的新社員們,還不懂得新社會裡幹部調動的政策,他們當場推薦出三位社員代表,連夜趕到河西鄉鄉政府,向中共河西鄉黨的負責人“進谏”……
鄉黨支部書記正中下懷。
他也擔心全鄉新建的第一個試點社出現問題而影響農業合作化運動的開展,樂得把馮景藩這樣強硬的幹部留下。
于是,他特别加重語氣地向縣委組織部彙報反映了社員的呼聲。
縣委組織部收回原調令,改調馮家灘農業社副主任馮安國,就任河東鄉鄉長……
“老哥,你看……本來是調你。
”馮安國為難地說,态度十分誠懇,“我的能耐不行……”
“咱倆再甭推讓了……快上任去吧!”景藩誠懇地勸說,“咱窮兄弟能有今天,做夢也想不到。
黨器重咱,社員相信咱,咱在哪裡都一樣喀!都是黨的工作需要。
”
這是難以補救的一步之差。
景藩老漢重新點燃熄滅了的卷煙,輕輕籲出一口長氣。
馮安國和他年齡相仿,現在當着縣飲食公司經理,兩兒一女,先後參加了工作,屋裡隻剩下一個老婆,過着清閑日月。
每逢年下節日,兒子領着媳婦,女兒跟着女婿,回到鄉下來看望養得白白胖胖的老母親,院子裡擺起一排明光閃亮的自行車……馮安國的小兒子今天完婚,三個兒女的最後一件大事就完成了。
馮安國現在過的是一種多麼舒心的日月啊,難怪臉膛越來越紅潤,腰越來越粗,人家操什麼心嘛!
景藩老漢現在正陷入内外交困的艱難境地。
三十年來,他泡在馮家灘,還是穿着老伴一針一線縫制的黑布夾襖,嘴裡填的仍然是包谷慘子就酸菜。
“四清”和“文化大革命”經受的折磨就莫要說起,已經過去了。
最使老漢難受的是,兩兒一女(和安國一樣),沒有一個安置到正路上。
大兒子是個農民,已經娶妻生子,分居另住,日子過得緊緊巴巴,女兒雖然在社辦廠工作,還是吃的農業糧,本質上還是個農民。
現在隻剩下小兒子馬駒,看來也是吃一輩子農業糧無疑了。
可惡的薛家寺的薛老八和他的二女子,竟然提出苛刻的結婚條件,欺辱馮家灘黨支書和他的兒子,太叫人難以忍受了!
景藩老漢吸着煙,臉上痛苦地抽搐着。
二三十年來,他不僅沒有實現當初實行合作化時給社員們展示的生活遠景,而且把自己的家庭的日月也搞爛包了,無論公私,三十年裡,他竟然一事無成啊!坐在裡屋裡那些前來給馮安國賀喜的人,抽着煙,呷着茶,談着笑着,令他反感。
設在後院裡的臨時廚房,傳來刀勺叮叮當當的響聲,滾油的爆響,打渾笑鬧的聲浪,這些鄉村婚事中特有的喜氣盈盈的氣氛,絲毫改變不了景藩老漢灰敗的心情,反而使他感到膩煩,感到壓抑,愈覺難受了。
馮安國跨進門檻,仍然是喜氣洋洋地籲聲唉歎:“嘿呀呀!農村辦婚事這一套,太啰嗦了。
”說着,在景藩旁邊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慨然說,“你托我給馬駒辦的那個事,成咧!”
“啊……”景藩老漢猛地揚起頭,盯着安國的大眼睛。
如此随口說出這樣重要的事情,可不是開玩笑吧?
“我們公司新添了一台車,要找一個司機。
馬駒在部隊上開過車,我心裡清楚,正好。
”安國說明原委以後,就神秘地告訴他,“好多人給我推舉司機哩!我一概回絕說,已經找下了……”
景藩老漢激動得簡直有點癡呆了,日日夜夜和老伴念叨着的頭等大事,急也急過,怨也怨過,恰恰就在他覺得最難受的時候,居然輕輕松松地由安要那兩片薄嘴皮說出來。
他終于盼到了呀!啊啊!
“訂一份合同先幹着,等待機會轉正。
”安國解釋說,“縣上每年都有一些照顧解決複轉軍人困難戶的招工指标哩。
隻要他幹得好……”
“安國……”景藩老漢感情真摯地叫了一聲,喉頭哽塞了,“你給我幫了個大忙……”
“好老哥哩!甭說見外話!”安國義氣地說,“我看見你的境況,心裡難受哩……”
兩人正說着,又有人來傳報,說是媳婦快要進村了,要安國去安置諸事,迎接新人進門。
“老哥,你要宣讀結婚證。
”安國站起,叮囑說,“你是地方領導嘛!”
景藩老漢随之走出裡屋,身體裡象注入了一劑強刺激素。
馬駒到馮安國手下去開汽車,他将到公社奶牛場去喂牛,再不在馮家灘這個醬缸裡攪纏羅!主意既定,從心裡到臉上,灰敗的情緒一掃而光,腿腳也輕捷靈便了。
他站在庭院裡,指揮小夥子們挪桌移凳,安排新婚典禮的場所。
他又追到大門外,叮囑挑着一長串鞭炮的小夥子,要掌握好時機,把炮放響在新人進門的前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