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他要走掉的消息,準會跳起來,罵他說話象放屁。
什麼擊掌誓盟,不過是說說罷了。
那家夥的脾氣,一當翻臉,誰的賬也不認哪!德寬不管心裡滿意不滿意,臉面上不會給人難看的,那是個厚道人……他們三人共事半年多以來,合作得不錯,他感到那兩位副隊長,很敬重自己;他也和他倆之間有一種難舍難分的感情。
他和牛娃自小一起割草,放羊,上學,自不必說。
德寬比他年歲大,自從搭班在一起共事,他在這位老哥身上發現了許多自己所缺少的長處,愈加敬重他了,馬駒暗暗難受:怎麼能忍心撇下這兩個正在努力奮鬥的同志,而去給自己找一碗安生飯吃呢?
三隊能改變窮困的局面嗎?從現在的生産狀況看,年終肯定要超過去年的收入。
可是,明年呢?後年呢?十年二十年以後呢?誰能預料農村經濟政策上有沒有反複和變化呢?權當你自己鐵了心,豁出來在這裡幹一輩子,要是政策一旦變得使你無法幹下去的時候,怎麼辦呢?父親搞合作化時的勁頭也是夠高漲的,随之興起的吃大鍋飯,“四清”,“文革”和“割尾巴運動”,整得連他自己也保不住。
批來鬥去,老人變成“維持會長”了,有人說他是隻冒煙不冒火的一根濕柴。
志強叔更慘了,他放棄大學不考,回到馮家灘,幾年沒幹出來,連命也賠上了。
如果自己在某個時候遇上這樣的處境,會不會在回想今天這一步路時,像父親一樣産生悔恨莫及的情緒呢?唔呀……去年起手的時候,似乎隻是貧窮和屈辱給人心理上帶來的壓力,沖起一股背水一戰的勇氣;而當今天有一條可以擺脫那種貧窮和屈辱的道路展現在腳下的時候,年輕的複員軍人馮馬駒,便切實地意識到,他所面臨的,是人生道路上的一個不能回避的三岔口……選擇是困難的,痛苦的……他把雙手的十指叉進蓬亂的頭發裡,撐着腦袋,象是有一百個号筒對着他在吹奏:去不去?
“哈呀!建華——”
誰在叫他的學名呢?建華這個名字,念書時隻有老師提問時叫,在部隊,點名時排長才使用它。
回到馮家灘,老人們甚至不知道馮馬駒還有這樣好的一個大名哩!馬駒聽着有點陌生的聲音,一擡頭,馮文生的父親馮大先生走進門樓來了。
灰褂黑褲,秃頂白發,瘦臉明目,和氣的笑容,随時準備向人道歉的神态。
馬駒連忙站起,禮讓這位長者坐下。
說了幾句閑話,馮大先生環顧左右之後,忽然激憤起來:“建華,你知道不?我那個小畜生居然做出不仁不義的事……”
馬駒佯裝不知,認真地聽着馮大先生叙說文生要和彩彩解除婚約的事,馮大先生一邊叙說,一邊罵,罵自己的小兒子是混蛋,是畜生,忘恩負義的陳世美……老先生的臉都氣得變了色,銀白的長胡須顫抖着。
馬駒被老先生的情緒感染了,連忙說:“你先甭急,咱們都想法調解……”
“你想想,這樣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我們家裡的人啥時候幹過?”老先生擂着拳頭,“我一生以行醫為本,雖則給國民黨服務過,可沒傷害……咱總是有錯,人民政府寬大我,啟用我,我為人民服務。
雖則‘四人幫’把我整了,鄧青天的政策又使我老來适得其所。
我一生行醫,隻重醫道,無論窮富,不管貴賤,一視同仁。
現在遇見這号不争氣的孽種,丢人喪德,我在馮家灘何以為人?”
看着馮老先生慷慨激昂的樣子,馬駒心裡油然竄起一種正義感。
他覺得他向彩彩提出的勸服文生的舉動是應該的;他為自己昨晚的夢悔愧了。
“彩彩這姑娘,哪一樣比不上他?”老先生說,“我是實實舍不得這個好娃娃……”
“那……我去勸勸文生。
”馬駒說,“等我腳傷輕了,我到醫院找他去。
”
“好!我來找你,就是想讓你去勸他。
”老先生說,“他敬服你,和你自小一起長大,你不歧視他,他至今都說你是正直人。
”
“我一定去。
”馬駒說,“我去試着盡盡心……”
“你下狠勁說,甭怕!”老先生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态度誠懇極了,“你罵他,罵他個忘恩負義的賊,罵得他回心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