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們一人謀得一份城鎮戶口和城鎮工作,基本上完成了家庭的“工業化改造”,甚至已經準備給自己和老伴一人做一副松闆棺材,大約都是對于發展到今天的世事的考慮吧!如果河口縣裡的共産黨員都這樣考慮問題,那會怎樣呢?世事本來就是被這些謀取私利的人給攪混沌了呀!
“我跟你爸是老交情,不忍心看他而今窮酸的景況,才給你找下這個出路。
”安國叔動情地說,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瞧這兒——”他順手拉開抽屜,取出一個小本子,翻開,指着說,“想爬進這個駕駛樓的,不下二十個人了,全是縣上幹部的子女和親屬。
人家都不懂得讓他的娃娃在農村幹革命?嗬呀!你……”
“農村青年,好多人都想進城謀一碗飯吃,我知道,因為城市比農村富裕,也比農村文明。
”馬駒點點頭,誠實地表示承認這種現實。
他又認真誠懇地說:“可我又想,都是人,都在黨的領導下,我不信農村就永遠貧窮、落後下去……”安國“哼”了一聲,一副不屑置評的樣子。
馬駒便又執拗地苦笑一下,似乎是自我嘲諷地接着說:“也許是我不符合潮流吧……嘿呀!”
“你不來沒有關系。
”安國叔說,“我總算給老朋友盡了一份心。
”
馬駒再無話可說,就站起來告别。
安國叔也不強留,送他出門。
走到樓梯口,馬駒又叮囑說:“安國叔,俺爸日後問起這事,請你随便說個原由,推委一下就過去了……”
“放心放心!”安國叔說,“這費啥事嘛!”
馬駒從飯店出來,推起自行車,從新城寬闊的街道上騎過去,又轉上河川的柏油公路了。
想想自己為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耗費精力和時間,不禁懊惱地搖搖頭。
但腳下卻不覺加了點勁——還要快點回去,再去哄弄父親哩。
哎嗨,有什麼更高明的辦法呢?
景藩老漢撅着屁股,褲腿挽到膝蓋上,戴着草帽,在自家的責任田裡插秧。
頭頂的大太陽直照在身上,老漢汗水淋漓,汗漬浸得眼角麻辣辣地疼了。
他在身後,留下橫豎成行的嫩綠新秧,赤裸的稻田頓然變得生機盎然了。
老漢沒有幫手。
兒子到縣上去了,老伴下不了水田,他獨自一人耙地,插秧,全家隻分得一畝稻田,插秧能用幾天呢?馬駒一到縣飲食公司上班,他也要到公社奶牛場去了,走前必須把稻秧插完。
老漢心勁很足。
然而畢竟老了,心強而力不支了,他隻好不時直起腰,使彎曲酸疼的脊背舒展一會兒。
看看太陽已經端南,老漢插完手裡最後一撮秧苗,在水渠裡涮洗了腿上的泥巴,從稻田楞坎上走過去,便踏上白楊夾道的機耕大路。
老漢拖着困倦的雙腿,走進家門。
樹蔭下,老伴正在鋪開的葦席上縫被子,那是給兒子準備上班的鋪蓋,他一眼瞅見老伴臉上憂郁的神色,心裡納悶:老婆子又怎麼了?是怕他和兒子離家以後太孤單吧!唉,婦道人家就是這樣。
“馬駒回來了。
”老伴沒有擡頭。
“這樣快?”景藩老漢問。
“事情畢咧!”老伴喪氣地說。
“說啥?”景藩老漢大吃一驚,“人呢?”
“還車子去了……”老伴難受得擡不起頭來。
馬駒走進門樓來了。
景藩老漢瞅着兒子的臉,忙問:“咋鬧的?”
“名額讓旁人搶占咧……”馬駒站在大門裡說。
景藩老漢大為吃驚,喜悅的心情,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變故,滿是灰白胡碴的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了,汗水從爬滿皺紋的臉頰上流下來。
他不能相信這個意料不到的變化,疑慮重重地盯着兒子的臉,聽着兒子的回答,生氣地問:“他安國給咱說得好好的嘛,怎能給旁人搶占了去?”
“安國叔說,他的飲食公司添了一輛車,惹得一山的猴兒都急了。
尋他的人不下二三十個,全是縣上的領導和熟人……安國叔倒是真心實意給咱辦事,可是沒辦法咧!”
景藩老漢聽完兒子的叙說,大聲唉歎着,快怏地坐到石墩上,喪氣地低下頭去。
他信了馬駒的話,幾天來處于喜悅狀态中的腦神經,一下子委頓了,由此而産生的晦氣和煩惱充塞了胸膛。
老漢顫抖着筋條裸露的手臂,重重地在大腿上拍了一巴掌,痛苦地搖搖頭。
抱怨說:“安國老弟呀!你盡給我弄這号空喜歡的事!”他一側頭,看見老伴低着頭,手裡的針線停下了,眼角潮濕了。
他不忍心看老伴喪氣的臉色,把煙袋噙到嘴裡,卻什麼滋味也嘗不出來了。
他仍然不甘心地問:“那現在定下誰了?”
“說是縣木材公司業務科長的小舅子。
”馬駒說。
既然無奈要撒謊,就得撒到底。
說是業務科長的小舅子,也不會冤枉他們,安國叔就是想給自己搞計劃外的木材指标嘛!他說,“安國叔在木材公司要買松闆作棺材,你想想……”
“唉!沒老百姓的活路了!”景藩老漢憤怒地一拍大腿,猛然站起,悲哀憤恨地歎息着。
自己的後門被堵了,他恨那些比他有勢力的人,“世事全叫這些人弄瞎了……唉!”
“唉……”老伴也難受地籲歎着。
失望和晦氣籠罩了小小的農家院。
馬駒不忍心看父親和母親被痛苦折磨得扭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