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的臉,心裡一動,可憐起兩位老人來了。
他想安慰老人幾句,可又找不到合适的話,隻好默默地走出大門。
太陽高懸在頭頂,村巷裡流動着燥熱的氣浪。
村子東頭,三隊飼養場外頭,大葉楊樹和揪樹濃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了一片清幽幽的蔭涼。
馬駒走過來,看見馮來娃脫光了上衣,隻穿一條藍色短褲,雙手抱着一把長柄竹條掃帚,馬戲醜角似地圍着高大壯健的秦川牛打轉轉,掃刷着種牛卧圈時粘在皮毛上的糞巴和土屑,牲口紫紅色的短毛幹幹淨淨,油光閃亮。
來娃沒有發現馬駒正站在身後,仍然自顧自地忙着,不時停下掃帚,從屁股後面的褲腰裡拔出蠅拍,毫不留情地拍打落到種牛後腿之間的虻蠅,碩大的腦袋上汗水漬漬。
“來娃哥。
”馬駒滿意地笑着說,“牛這兩天沒啥麻達?”
“噢!馬駒。
”來娃轉過身,仰起頭,自豪地抹着臉上的汗水,“你看嘛!你看跟你買回來的時光,一樣不一樣?”
“我怕牛倒水土哩。
”馬駒滿意地笑着。
“我頭天晚上弄了一鍬黃土,在鍋裡炒焦,再熬成湯水,給牛飲了。
”來娃動情地說,“這樣一飲,牛就服咱山外的水土了。
”
來娃的辦法究竟有幾分科學性,馬駒沒有去考究它,而半截人對待牲畜的細心,着實使馬駒感動了。
他欽佩地盯着這位殘疾人,心裡十分舒暢,父母親痛苦的臉色給他心裡投射的陰影,被來娃的忠誠行動沖淡了不少。
“明日開莊呀!”來娃快活地向他報告,“附近村莊不斷有人來詢問,咱給人家排了日期,明天開始配種。
你看,框架早安好了。
”
馬駒搖一搖框架的木樁,穩紮結實,公牛拴在木樁上,雄獅一般昂首挺胸,不安地踏着蹄子,全不象那幾頭母牛那樣安閑地站着。
好哇,明天這兒就熱鬧起來了。
馬駒給這個配種站安排了兩個高中畢業生。
往後,得逐步采用人工配種,提高母牛的受孕率。
種牛有了,下一步再養種馬和種驢,辦起一個象樣的牲畜配種站來。
現在看,種牛場是謀算到急需的空檔上了,方圓三十裡,沒有一家開莊的種牛。
他問:“那倆呢?”
“一個到鎮上買些用具去了,一個騎車子到各村貼廣告去了。
”來娃說,“倆娃積極得很。
我原先想,這兩個學生娃,會喜悅弄這号腌臜事嗎?沒料想,兩個貨熱心得很。
”
“現時的年輕人,思想開通。
”馬駒笑說,“老人還覺得幹這号事丢臉哩!”
馬駒說着,走進飼養棚裡,院裡屋裡,清掃得幹幹淨淨,整潔而又清爽。
槽道裡不留一撮草巴,圈裡墊着一層幹黃土,幾乎嗅不見糞尿的臭氣。
槽道外頭的墊腳磚已經壘好了。
馬駒由衷地贊揚說:“來娃哥,你弄得不錯。
”
“嘿嘿嘿!”來娃憨笑着說,“馬駒,我在生産隊裡二十多年,沒聽見一個字的表揚話,你今日表揚我了,希罕哪!”
馬駒笑了,這大約是實情。
“馬駒——”來娃莊重地問,“我聽說……你要走咧?”
“不走。
”馬駒說,“走的話,還能不給你老哥招呼一聲嗎?”
“我也這樣想。
”來娃點點頭,“旁人說得跟真的一樣。
我還是喂我的牛,心想,即便你走,也得把我喂牛的事安頓穩當……”
“好好喂牛吧,來娃哥。
”馬駒真誠地說,“咱弟兄們的希望,在這些寶貝身上哩!”
“對!”來娃大聲說,“現時政策寬咧,莊稼人活套了。
咱們地裡打得夠吃,隊裡副業掙得有錢花,窩窩逸逸過日月,比城裡差多少呢?”
馬駒點點頭,這個人說着他心裡的願望。
有吃有穿有錢花,這本來不算太高的生活要求,幾十年裡沒有得到,領導他們的父親卻早已顧不上考慮這些,而隻是急于把兒子塞到城鎮裡去。
馬駒瞧着來娃誠實的眼睛,心情頗為激動地說:“來娃哥,青年人往城裡跑,是由于農村太窮太落後。
比方說,咱們村裡要是修成水泥街道,戲樓前修起俱樂部,大隊辦起文化室,有書有戲有電影,家家屋裡蹲一台電視機,你看如何呢?”
“啊呀呀!”來娃吐吐舌頭,“我沒敢想到這樣闊氣。
我隻說不愁吃不愁穿,我馮來娃就跟人一樣羅!”
“為啥不敢想呢?”馬駒說,“渭北塬上的南村大隊,已經做到了。
那個村在外幹合同工的青年,自動回隊裡去了。
咱們為啥不行呢?”
“噢噢噢!”來娃半信半疑,“怕不容易……”
“難是難。
”馬駒肯定說,“世上沒有容易的事。
我反正豁上了,你陪我幹吧!”
“啊呀呀!我……”來娃受寵若驚,“你相信老哥,把牛交給我,放心好了。
俺啞巴老婆靈得很,看着我當了飼養員,給我的夥食也改善咧!白面給我跟娃吃,她吃黑面……”
生活呈現出紛繁複雜的色彩。
父親一生幾經挫折之後已經疲憊不堪了;彩彩經曆了過多的不幸反而更加堅強了;安國叔一生順暢,現在正謀劃他和老伴百年之後能睡一副松木棺材;來娃老哥想着夠吃夠穿有錢花的日月……他們都給年輕的馮馬駒以有意無意的影響,馬駒終于作出了也完成了自己的抉擇,此刻裡,心情輕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