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心不二,過日子紮實得滴水不漏。
她給他炒下一盤雞蛋,她自己肯定連嘗也沒嘗過一口。
他吃着,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把錢來,擱在她腳前的沙地上,盡是一毛一毛的零票兒和二分五分的鎳質硬币:“整一下,拿回去。
”
她蹲下身來,撿着數,把一張張揉得皺巴巴的角票兒捋平,十張一折,裝進腰裡,然後揀拾那些硬币。
他坐在一塊河石上,瞅着她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數錢的動作,不慌不忙的神志,心裡挺舒服。
是的,每次把自己掙回來的錢交給她,看着她專心用意數錢的神志,他心裡往往就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自豪。
“這下發财啰!”
一聲又冷又重的說話聲,驚得兩口子同時揚起頭來,面前站着他的老丈人。
他咽下正在咀嚼的馍馍,連忙站起,招呼老丈人說:“爹!快吃馍,趁熱。
”
“我嫌惡心!”老丈人手一甩,眉眼裡一滿是惡心得簡直要嘔吐的神色,“還有臉叫我吃!”
他愣住了,怎麼回事呢?她也莫名其妙地閃眨着細眯的眼睛,有點生氣地質問自己的親大:“咋咧?大!你有話該是明說!”
“我的臉,給你們丢盡了!”老漢撅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山羊胡須,“收過——橋——費——!哼!”
王林終于聽出老丈人發火的原因了,未及他開口,她已經說了:“收過橋費又怎麼了?”
“你不聽人家怎麼罵哩:土匪,賊娃子!八代祖宗也貼上了!”老漢捏着煙袋的手在抖,向兩個晚輩人陳述,說小河北岸的人,過橋時被他的女婿收了費,回去愣罵愣罵!愛錢不要臉啊!他被鄉黨們罵得損得受不了,唾沫星兒簡直把他要淹死了。
他氣恨地訓斥女兒和女婿,“這小河一帶,自古至今,冬天搭橋,誰見過誰收費來?你們也不想想,怎麼拉得下臉來?”
“有啥拉下拉不下臉的!俺們搭橋受了苦,挨了凍,貼賠了木闆,旁人白過橋就要臉了嗎?”她頂撞說:“誰不想掏錢,就去河裡過,我們也沒拉他過橋。
”
他也插言勸說:“爹呀!公家修條公路,還朝那些有汽車、拖拉機的主戶收養路費哩!”
女兒和女婿振振有詞,頂得老漢一時回不上話來,他避開女兒和女婿那些為自己遮掩強辯的道理,隻管講自己想說的話:“自古以來,這修橋補路,是積德行善的事。
咱有心修橋了,自然好;沒力量修橋,也就罷了;可不能……修下橋,收人家的過橋費……這是虧人短壽的缺德事兒……”
他聽着丈人的話,簡直要笑死了,如若不是他的老丈人,而是某個旁人來給他講什麼積德行善的陳年老話,他早就不耐煩了;唯其因為是老丈人,他才沒敢笑出聲來,以免冒犯。
他不由地瞅一眼女人,她也正瞅他,大約也覺得她爹的話太可笑了。
“爹!你隻管種你的地,過你的日子,不要管俺。
”女人說。
王林沒有吭聲,讓她和她的親生老子頂撞,比他出面更方便些。
他用眼光鼓勵她。
“你是我的女子!人家罵你祖先我臉燒!”老漢火了,“你們掙不下錢猴急了嗎?我好心好言勸不下,還說我管閑事了。
好呀!我今天來管就要管出個結果——!”
老漢說時,搶前兩步,抓住那隻寫着“過橋收費壹毛”字樣的木牌的立柱,“噌”地一下從沙窩裡拔了起來,一揚手,就扔到橋邊的河水裡。
他和她慢了一步,沒有擋住,眼見着那木牌随着流水,穿過橋闆,飄悠悠地流走了。
現在脫鞋脫襪下河去撈,顯然來不及了,眼巴巴看着木牌流走了,飄遠了。
他瞅着那塊飄逝的木牌,在随着流水飄流了大約五六十碼遠的拐彎的地方,被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架住了,停止不動了。
他回過頭來,老丈人不見了,再一看,唔!老丈人背着雙手,已經走過小橋,踏上北岸的河堤了,那隻羊皮黑煙包在屁股上抖蕩,看來老丈人是專程奔來勸他們的,大約真是被旁人的閑言碎語損得招架不住了,要面子的人啊!他沒有說服得下女兒女婿,憤恨地拔了牌子,氣倔倔地走了。
他看着老丈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終于沒有開口挽留,任老丈人不辭而别。
她也沒有挽留自己的親爹,眼角裡反而洩出一道不屑于挽留的歪氣斜火,嘴裡咕哝着:“爹今日是怎麼了?一來就發火!”
“大平日性情很好嘛!”他也覺得莫名其妙,附和妻子說,“自娶回你來,十多年了,爹還沒說過我一句重話哩!今日……好躁哇!”
“單是為咱們收過橋費這碼小事,也不該發這麼大的火,失情薄意的。
”她說,“大概心裡還有啥不順心的事吧?”
“難說……難說……”他說不清,沉吟半晌,才說,“好像人的脾氣都壞了?一點小事就冒火……比如說今日早晨,有個家夥為交一毛錢的過橋費,居然拔出殺豬刀來……我也沒客氣!”
“可這是咱爹呀!不比旁人……”她說。
“咱爹也一樣,脾氣都壞了!”他說。
他說着,站起來,順着河岸走下去,跷過露在淺水裡的石,把那塊木牌從水面撈起來,又扛回橋頭來。
他找到被老丈人拔掉木牌時的那個沙窩兒,把木牌立柱砍削過的尖頭,重新插進沙地,再用腳把周圍的虛沙踩實。
她走過來,用自己穿着棉鞋的肥腳踏踩着,怕他一個人踩不結實似的。
浸過水的木牌,又豎立起來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