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準唱!”珍珠說。
“沒事兒。
”李老師堅持說,“放學了,誰也聽不見,我們一聽就完了。
”說罷,已經拉響闆胡,開始了悠揚的“過門”音樂。
珍珠唱起來:
耳聽得谯樓上起了更點,
小舟内,難壞了胡氏鳳蓮。
……
我對秦腔沒有特殊的愛好,聽聽也覺得挺合興味,不聽也無不可。
珍珠這段唱腔的韻味,我是從李老師入迷的神态裡間接感受的。
他歪着頭,閉着眼,拉着闆胡,從臉上的表情看,已經忘記自己是坐在一所鄉村中學的語文教研室裡了,大約已經随着漁家女兒胡鳳蓮細膩的心理抒情,進入月光下的河邊小舟之上了。
珍珠唱完,彎腰深鞠一躬,背着書包跑了。
李老師睜開眼,屋裡隻有繞梁的餘音。
他明顯帶着戲瘾未足的遺憾,怏怏地松了闆胡弦索,挂在身邊牆壁的釘子上,感歎着:“這女子她爸她媽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她卻會唱戲,真是天生就的……”
這樣的事在我心裡本來留不下任何記憶的。
可是,随之而來的一場運動把它沖刷出來,竟然成為終生難忘的一件憾事。
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鐵帚之下,舉世混沌。
筆槍舌劍,唾液濺飛。
為了生存,就得殺戮。
教師們全都失掉了往日裡文質彬彬的風度,自相殘殺,企圖洗清自己,把一切能抓到的髒物穢什抹到别人臉上去。
中學生們理論有限,拳頭出手比文章出手自然更方便些。
為了躲避學生的拳頭砸到自己的頭上,于是就有人給學生把方向和目标指向與自己毗鄰的窗戶……
我被第一個推到鬥争台上。
李老師出面揭發我培養黑苗子,唱才子佳人,到處放毒。
似乎不能理解,這卻是事實。
人在非常的生活環境裡,會突然亮出你從來沒有見過的那一面。
小鄭也出來作證,他和他結成同盟了。
現在,李老師點出田珍珠,要她揭發。
三人證龜龜是鼈了。
珍珠站在班級的混亂的隊伍中,我不敢擡頭,看不見她的臉,隻聽見李老師催促了幾次仍不見珍珠走上台子來。
學生中有人呼起口号:打倒保皇派!
我盼她走上台來。
因為對我已經是無所謂了。
即使珍珠不承認,也不能使我免罪。
我倒是盼她盡快解脫,她是學生。
台下一陣騷動,噓聲、罵聲轟轟而起。
我悄悄偷眼一掃,田珍珠從操場上的人窩裡擠出來,奪路奔逃向校門口去了。
操場上一陣一陣“打倒保皇”的口号聲把她轟走了。
她大約再沒有到學校來。
李老師得意的時間也不長久,又被别的老師和學生攻倒了……他和我一樣,由學生監押着,在附近農村強迫勞動改造。
翻了一天稻地,我覺得渾身的骨節似乎都松動了。
在農民家裡喝了一碗包谷糁,躺在村外打麥場的場房裡的麥草地鋪上,一動也動不了。
李老師比我年齡大,身體更差,仰面躺着,半張着嘴,微弱的燈光(十五瓦燈泡)下,那張臉活像一張死人的臉。
他比我更吃不消。
村裡的大喇叭傳來響聲,我聽出,是公社文藝隊今晚到這個村子來演出。
一個一個時興的節目進行下去,我沒有興趣,卻吵得睡不着。
李老師輕輕呻吟着,也是無動于衷地僵死似地躺着,聽着,不管願意不願意。
“刁德一耍的什麼鬼花樣……”
這是正在演出《沙家浜》中《智鬥》那一場頗為精彩的選段。
阿慶嫂的扮演者是珍珠。
這折戲一開場,我就聽出珍珠的嗓音,心裡一動,靜靜地聽着從倉庫式的場房的小窗戶裡流進來的演唱聲。
又聽到田珍珠的嗓音了,我的心裡似乎稍為輕松,她能參加公社文藝隊,肯定再不會因為保皇的臭名而痛苦了。
我看看李老師,半張着的嘴早已合緊,也停止了呻吟。
聽到“鬼花樣”這一句對唱唱詞,他忽地從地鋪上躍起,噼啪兩聲關上僅有的兩個小窗的木扇。
“這是樣闆戲!”同鋪的郭老師威脅說,站起來,又打開了窗戶木扇,“反正睡不着。
”
我似乎一下子意識到某些令人快慰的東西,是一種報複的心理活動吧。
也許是李老師忌諱“刁德一”這個名字,因為學生早已偷偷給他起了這個外号,而且廣為流傳。
也許田珍珠悠美剛健的嗓音,現在對于秦腔迷李老師來說,不是一種藝術欣賞的享受,而是一種嘲弄吧!真是自食苦果,此刻誰能為他解脫呢?
我和李老師都被劃成“内部矛盾”,回到學校,又坐在一間辦公室裡,小鄭已經是學校革委會的負責人之一了。
我和他,整天進出一個門,誰和誰從來不說一句話。
這天晚飯後,